《"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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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卡夫卡-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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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歌德谈话录》,格里尔帕策、黑贝尔和斯汤达等人的《日记》,拜仑的《
日记与书信选》,马尔摩斯·奥勒利乌斯的《冥想录》,福楼拜、叔本华和陀思妥
耶夫斯基等人的传记,等等。大概,生活的不幸赋予他一种直觉、一种关注,使他
想要透过文化现象,进一步了解人性深处那些隐晦朦胧的东西,以及与之相应的存
在本相。一次,在一口气读完近1800  页的黑贝尔日记后,他向朋友写信谈了自己
所受到的强烈震动:
    ……就好像我成了穴居人。刚开始时为了好玩把一块大石头在洞口翻来翻去,
但当这块石头挡住了洞内的光线,堵住了空气时,不禁慌了,使出奇怪的狠劲,想
要把这大石头推开。但这时大石头重了十倍,而这个人必须在恐惧中集中全身力量,
才有可能重见阳光,重新呼吸新鲜空气。这些天我根本无力拿笔,因为看着这么一
种生活天衣无缝地不断向上高耸,高得用望远镜几乎都看不见顶,良心就平静不下
来。可是良心上如果有了一个很大的伤口,倒是有益的,这样它对每挨一口咬都会
更加敏感。我认为,只应该去读那些咬人和刺人的书。如果我们所读的一本书不能
在我们脑门上击一猛掌,使我们惊醒,那我们为什么要读它呢?或者像你信中所说
的,读了能使我们愉快?上帝,没有书,我们也未必不愉快,而那种使我们愉快的
书必要时我们自己都能写出来。我们需要的书是那种对我们产生的效果有如遭到一
种不幸,这种不幸要能使我们非常痛苦,就像一个我们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的死亡
一样,就像我们被躯赶到了大森林里,远离所有的人一样,就像一种自杀一样,一
本书必须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
    显然,在那些显赫的文化现象的背后,在人群、光荣和鲜花的一旁,卡夫卡与
人类精神世界的文化人物们进行着某种实质性的会面和交流。和常人相比,他更关
注的是这些文化人物的血肉之躯,以及他们在孤独中、在不幸中、或者在不为常人
所知的时空中那些更真实的状态。与其说他在阅读,不如说他在寻找、在发现。用
走投无路的眼光、用与众不同的视线,他找到了真正与自己哀惋伤痛的生活发生撞
击的东西。
    大学时代的阅读和研究是一个平台,它为卡夫卡一生的精神生活奠定重要的基
础。一些作家当即与他发生碰撞,一些作家他将终生研究和阅读,一些作家后来把
他引向另一些相关的作家。卡夫卡后来的发展表明,某些作家和作品将对他产生重
要影响,如狄更斯:“他对事物的掌握,他在外界和内心之间保持的平衡,他对世
界和自我之间的相互关系的出色而又简明的描写,他的非常自然的匀称”如斯特林
堡:“我不是为了读他而读他,而是为了躺在他的胸口。他将我像孩子一般抱在左
臂上。”如福楼拜,他对于卡夫卡就像斯特林堡对于卡夫卡一样:“人只有闭上眼
睛,从自己血液的流动中感受教育”。福楼拜曾经希望“写一本与一切无关的书,
一本与外部世界只有最小联系的书,它只是由自身风格的内在力量而得到统一”。
对于卡夫卡,福楼拜不仅意味着艺术风格的典范,而且更是生存意义上的良师益友,
他和福楼拜一样,把艺术创作看作唯一赖以生存的“海上绝壁”。而陀思妥耶夫斯
基,他自己的“死屋”人生,他笔下人物的“地下室手记”,对于生来就身陷囹圄
的卡夫卡,无疑会有着“教科书”般的意义。此外,对尼采、帕斯卡、弗洛伊德这
样一些人的兴趣,将使卡夫卡日后的艺术创作具有深刻而强烈的思想性。弗洛伊德
父辈发家史与卡夫卡父辈发家史几乎完全一样,他的理论就像卡夫卡的人生一样,
正是世纪之交奥地利社会状况、经济状况和道德状况的一种典型产物。而对于帕斯
卡这样一位病弱而早夭的天才,这样一位“宇宙间最脆弱然而有思想的芦苇”,卡
夫卡曾以极大的兴趣加以研读。
    他不一定无条件地赞成各位作者的思想,但却至少从中受到宝贵的锤炼和砥砺。
    有趣的是,在那些日子里,卡夫卡还以很大的兴趣关注过中国文学艺术,尤其
是中国诗歌。他阅读了德国作家汉斯·海尔曼编译的《中国的抒情诗选——从公元
前十二世纪至今》,其中李白、杜甫、苏东坡、杨万里等人的诗歌给他留下深刻印
象,使他领悟到中国文学艺术对诗意和象征的强调,感受到中国文学艺术巨大的吸
引力。早在《一场斗争的描写》中,卡夫卡就已涉及到中国诗歌,在后来致恋人或
友人的书信中,他甚至反复引证了中国清代诗人袁枚的一首诗,这是他最喜爱的中
国古诗之一。在这些书信中,他还不止一次谈及中国诗歌。在他重要的作品《中国
长城建造时》(包括著名的《皇帝的圣旨》)中,也能看到中国文学艺术向他提供
的背景。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中国绘画、中国木刻艺术将成为他赞叹的对象,而
孔子的《论语》和《中庸》、老子的《道德经》、庄子的《南华经》以及《列子》
等将列入他最钟爱的书籍。
    但是,在星汉灿烂的作家群中,特别值得指出的是悲剧性的德国诗人、剧作家
海因里希·封·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于1777  年出生在一个古老的普鲁士贵族军官家庭。16  岁时便为遵
循家风而入伍,6 年后因无法忍受军营生活而退伍。随后便投入了漫无目的然而狂
热的学习和研究中。对康德和费希特的研究破灭了启蒙主义时代给他树立的世界观,
使他在24  岁那年陷入精神危机。他深感人类生活为不稳定、不确定的未知因素主
宰,在接下来的10  年之间,在担心成为“命运之傀儡”的恐惧中,他努力想去把
握自身命运,实施自己的“人生计划”,但由于行为随意和散漫,由于心态和感情
的瞀乱,他始终在神秘而不可知的命运中颠沛流离,并在34  岁那年与情人一道自
杀。
    在艺术创作上,克莱斯特与由歌德所代表的古典人文精神形成极端的对照,他
向后者的价值观念中引入了阴森的怀疑。他的文学创作常常都是病理和心理因素的
突发性产物,往往事先没有任何迹象,便直接涌现于潜意识深处。他的作品总是倾
向于表现灾难性的结局,而他所揭示的原因则是经验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伦理
—人际关系的脆弱,心理动机的深不可测,以及命运对“人类生活”造成的袭扰和
不安。正因为如此,歌德把克莱斯特斥之为“病态的心灵”,“就像一个本来天生
丽质的肉体患了不治之症”,让人即便想表示诚恳的同情,仍不由自主感到“恐怖
和嫌恶”。
    令人注意的是,在卡夫卡和克莱斯特之间存在着许多相似和对应之处。
    他们都在严厉的家庭环境长大成人,都面对家庭对他们的现实期望,然而都相
对地缺乏处理现实生活事务的能力和兴趣;他们的伦理—人际关系都显得极为紧张
;他们都对爱情表现出难以缓解的需要,都陷于旷日持久的订婚状态,而结果都不
了了之;他们在爱情上都表现那么强烈,但作为天生的艺术家,他们自我保全的本
能也都更为强烈;他们都执着于艺术创造,都拒绝迎合时代的标准和期望值,并因
而使他们自己不被世人理解,久久得不到承认;他们都倾向于执迷,无论他们所关
注的事物是多么细小,他们都会以强烈的热情执迷其中;尤其对于他们所关注的基
本道德和哲学问题,只要条件允许,他们都会沉浸于忘我的思考之中;克莱斯特在
34  岁死于自杀,而后面我们将看到,卡夫卡在34  岁也终于染上“自杀性”的肺
结核;他们都各自有着程度不同的死亡冲动和自杀倾向;他们都那么珍视男子气、
珍视决断和性格的统一,但也都那么多变、分裂和病态;他们都永远绝望,永远摇
摆于执着的努力和彻底的放弃之间……
    两个人生存状态上这样一种高度的对应并非偶然,它既显示了不同命运之间的
共性,也暗示了文化人格之间的认同和影响。在卡夫卡最后的岁月中,他的青年朋
友雅努施曾向他谈起当时红极一时的超现实主义先躯诗人阿波利奈尔,卡夫卡却以
高度的教养,含蓄地表示了断然的否定。他认为真正的艺术是痛苦的分娩而不是技
巧的造作。只有骗子才会对技巧的造作感兴趣,真正的艺术家总是避之唯恐不及。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克莱斯特小说集:
    “这才是真正的创作。语言非常清楚。您在这里找不到矫饰的语言,看不到装
腔作势。克莱斯特不是骗子,也不是逗趣者。他的一生是在人和命运之间……' 梦
幻' 似的紧张关系的压力下度过的,他用明确无误的、大家普遍理解的语言照亮并
记述了这种紧张关系。他要让他的……' 梦幻' 变成大家都能达到的经验财富。他
为此而努力,却不耍言语游戏,不作评论,不施用诱惑。
    在克莱斯特身上,谦虚、理解和耐心变成任何一次分娩的成功所需要的力量。
    因此,我反复阅读克莱斯特的作品。艺术不是瞬即消逝的惊愕,而是长期起作
用的典范。”克莱斯特把生活看作敞开的伤口,暴露在每日的生活面前,不断受到
新的刺激、污染或斫损,永远难以愈合。卡夫卡也是这样。“伤口”成为卡夫卡人
生和艺术的一道寓言,“正握着生命的痛处”。在他的文字中不断出现伤口的意象
和隐喻:
    “可是良心上如果有了一个很大的伤口,倒是有益的,这样它对每挨一口咬都
会更加敏感。”“但是,我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只要不碰不磕,我就能在百般痛
苦中苟延残喘下去……”“……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创伤渠道。在渠道内,每一阵
疼痛都在来回游动……”“这场风波对我说:……你的头像正在溃烂的伤口……”
“我蒙受着如此巨大的疼痛,这是因为伤口已经有好久了,积重难返啊!
    我有这种疼痛,并不是因为伤口很深,也不是因为伤口在溃烂。”“当然这里
还存在着创伤,其象征只是肺部创伤。”“如果真如你所断言,肺部的伤口' 卡夫
卡后来所患的肺结核' 只是一个象征,伤口的象征,F。' 卡夫卡后来的未婚妻菲莉
斯' 是它的炎症,辩护是它的深处,那么医生的建议(光线、空气、太阳、安静)
也就是象征了。正视这个象征吧。”“血并非咯自我的肺,而是咯自……一道致命
暗伤。”而在难得被他自己认可的极少几篇作品之一《乡村医生》中,“伤口”这
一隐喻的运用更令人不寒而栗:
    ——此时我发现:这孩子确实有病。在他身体右侧靠近胯骨的地方,有个手掌
那么大的溃烂伤口。玫瑰红色,……蛆虫……从伤口深处蠕动着爬向亮处。可怜的
孩子,你是无药可救的了。我已经找出了你致命的伤口;你身上这朵鲜花正在使你
毁灭。接下来发生的关于“伤口”的事情就更为恐怖而神秘了,有关的描写是卡夫
卡问题中最令人关注的文字之一,它们是卡夫卡对人类和自己所下的一个诊断:
    “你要救我吗?”这孩子抽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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