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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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天涯 作者:阎真- 第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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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做饭吃,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出钱。她以为凌志请客了,还奇怪他今天这么大方。走的时候有人提出要算一算帐,每人该出十七块钱。有一个人是北影的摄影师,凌志说他在餐馆洗碗收入少,又给大家剪了发,没收他的钱。讲完了她说:“他收入少,总还有点,我可真的是一分钱收入也没有。凌志他是什么意思呢?”我说:“什么意思,这还不清楚?”思文着急说:“你讲话讲清楚,不要讲一半留一半。”我觉得思文真有点糊涂了,怎么女人一染上了感情就失去了判断。我说:“你们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懂,毕竟很多东西我不知道。”她脸红了说:“都告诉你了。”我说:“也许我也讲不到点子上。”她说:“你说就说,怎么绕得这么厉害,我要发脾气了。”我说:“意思还不清楚,他把你只看作一个一般朋友。”思文点头说:“你讲对了,你是讲对了。游泳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盯着另外一个女的,那种眼神我很熟悉,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我心中非常明白,事情这么一转弯,就弯到另外一个方向去了,弯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见思文那不死心的样子,也不好就把话说到绝处。我不敢一脚就踏灭了她的希望。要转弯呢,也得让她有个过程慢慢的转。我不理解她这么精明的人,也不是没有过经历,怎么这就犯了糊涂。我说:“如果事情最后没个结果,那是我又害了你。那天我不打电话给你,就没有这件事了。”她说:“也不知最后会怎么样。就算没结果呢,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怪你,你还是一片好心,我心里明白。你就把我看得那么不讲道理?再说世界上的事,哪里就会那样顺利?我的事从来就没顺利过。到加拿大,来之前就受了那么多苦,你是知道的。跟你又是这样,不去说了。毕业论文呢,又害得我九死一生。下学期奖学金又没希望了。现在又碰到这件事。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苍天呢。真的有一个天,天它也瞎了眼,也是个势利鬼!也只差神经没断成两截了。真是想不通也得想通,强迫自己想通,总得活下去是不?”说着眼泪涌出来,她一只手捂了眼睛,侧过脸去。手边上有几道眼纹,知道她在拼命忍住泪。我在心中叹息,似乎也想哭。她手一抹眼睛,转过脸来,扑哧一笑,说:“看我怎么回事,有病吧!忽然就讲这些干什么,也没有用。” 

  她这一笑使我心中一冷,一线凉意掠过了全身。我只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沉默着望了她,心中充满着同情,可这同情中还是没有那种爱怜的意味。我不敢说话,只要有一句安慰的话,她就会放声痛哭,只好呆坐在那里。她又笑一笑说:“现在讲这些也没有用了。你是知道我的,心里的苦最不愿让人知道,让人知道了有什么意思,有人心里还要笑呢。出了门我就要笑给人看。家里也讲不得,我妈妈会急得睡不着的。憋在心里又太难受了,只好跟你讲。这本来是很奇怪的事,别人知道了,肚皮要笑爆掉了。”我说:“关他们个屁事!思文你也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处。大家在外面都是一张笑脸,心里的滋味别人哪里知道?”她说:“现在最不急的人就是你,钱也赚得差不多了,拿了这笔失业金,领了绿卡,往国内一跑,什么都是现成的,只拿把镰刀去收割就是。”我心想:“我心里的苦你哪里又知道,也只差神经没断成两截了。”我说:“回去这条路人人都可以走,大家都不走,谁的心也可以吞吐天地,最没有志气的是我。”她说:“别人没赚你这么多钱。”我说:“你们拿了学位,有面子,回去房子什么都优待,那还不就是钱!” 

  她站起来说:“在这里吃晚饭好吧,没关系,也没有谁来。”我不敢搞得那么亲近,说:“我回去吃,中午把两餐的饭都备好了,不吃也剩在那里。”她马上说:“那就算了,再说会话。凌志的事你说怎么办呢?”我说:“要说,办也好办,你只当心里没有这回事就行了。”她沉默不语。我看她还难以接受现实,说:“不要呢就走一步看一步,看他那边有什么动静。”她说:“要是动静都是不好的动静呢?”我说:“我觉得啊,也不知对不对,我这么觉得,供你参考,我觉得两个人的事,如果对方没那份心思,他再怎么样再怎么好,也毫无意义。他的好是他自己的好,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其实没有什么想不通的。这样的事假如轮到了我呢,我肯定是想得通的。”她说:“那是的,那是的,你这句话说到点子上去了。真的是这样,谢谢你解决了的思想问题。” 

  果然他们的事就无法逆转。这件事对思文的打击,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得多。我想她是有过经历的人,也三十出头了,却不料她会如此脆弱。在以后的两三个月,她几乎是无法自拔。她主动告诉我,每天回到家里,首先是听录音电话,希望凌志还会有电话来。以前晚上睡觉之前总把电话线拔了,怕有电话打扰,现在也不拔,怕凌志的电话扑个空。好久之后才完全放弃了那种希望。她的脸色憔悴了,说着话的时候会突然若有所思地沉默。她几乎每天打电话来,和我讨论这件事。虽然我觉得讨论这种结局已经注定的事没有意义,自己的心情也有极度痛苦之中,但还是耐了性子听她讲,听她回忆和凌志交往的全过程,分析每一个细节,想找出事情突然变化的原因。我把那种“他对你没心思一切毫无意义”的道理跟她讲了几十遍,她每次都说:“是的,正是的,你讲得对。解决了我心里的问题。”可第二天打电话来还是一样。重复太多次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每次打电话来首先就说:“高力伟,你别嫌我罗嗦,我只讲几句就不讲了。”可是一讲总是半个多小时。思文的事也使我想到,这世上有太多的苦难,总有什么人在什么地方承受着,绵绵不绝正如人类自身。 

八十七



  在很多天的犹豫之后,终于决定和张小禾敞开来谈一次,前思后想,也只有这条路可走。意识到别无选择,我非常痛苦,有两个晚上整夜不能入睡,抱了毯子坐在床上,又披了毯子起来,鬼影子似的在楼道走来走去,恨不得即刻就敲了她的门和她说个明白,是死是活由她裁决去了。终于没敲门,却溜出去走了好远,到通宵营业的Seven-Eleven连锁店买了烟来抽。在黑暗的房子里抽着,吸亮了那个小红点,恨不得就向手上胳膊上扎去。心里这样冲动着又想:“何必虐待自己,没有意义。”可这样想着烟头就扎在左胳膊上了,痛得一惊,马上用舌子在烫着的地方一舔,濡了点唾液在上面。摸索到那包没抽完的烟,从窗户丢了出去。胳膊上一个点火辣辣的痛,感觉到唾液渐渐收拢,干了,刺痛却更加尖锐。心里那种痛似乎得到了缓解。既然是唯一选择,再怎么痛苦我也无法回避。这样想着又有一丝轻松从痛苦中冲破一道缺口,渐渐荡漾开来。 

  要在现在这种有点疯狂的热情中来这样一次谈话,对我来说非常困难。对我这样一个人,她竟然能够作这样的投入,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那么多长得还过得去的姑娘都从容地找到了归属,过起了安定的北美生活。张小禾要抵抗那种一切坐享其成的诱惑,这多么困难,虽然她对我从来不说这些。那几天我一直想找个恰当的机会提到这件事,甚至有意让内心的沉重显露在脸上,引她来询问,但每次还不等到她开口,我就放弃了这种暗示。我想着在这温柔之乡能多流连一天算一天,我实在也舍不得离开。我想着怎么才能打动她,说服她。我想象着和她说了这件事之后,在她惊愕之间,我突然一跃而起,扑到她跟前,头顶着她的胸,双腿趁势跪到地毯上,伏在她膝上哭了,双手拼命摇着她的身子,仰脸望着她说:“给我一点希望。我也理解你,只是你为我作一点牺牲也不行吗?我心里又少不得你,我人又不能跟你留在这里,我这心都撕成一片片的了。”说着又把头埋下去,伏在她膝上呜呜的哭,一会她膝上就是一片泪痕。我哭一会身子就抖动几下,她的身子也随着一颤一颤的。她拍着我的背又摸着我的头说:“慢慢商量,慢慢商量,大家都再想想。” 

  这样想着我还是心虚,觉得要说服她一点把握也没有,就这样一天天拖了下来。终于有一天,在那个周末的晚上,她突然问我说:“孟浪,早就想问问你了,你最近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你告诉我。”我说:“没有。”她非常冷静地说:“告诉我。”我说:“你也看出来了。”她警觉起来,两眼直望着我,说:“有什么话你只管说,谁跟谁呢。”这时我非常冷静,冷静得有点残忍,这么多天积蓄的力量都调动了起来。她看了我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我说:“张小禾,我们现在是这种关系了,可从心里掏出一句话出来说,在加拿大这个地方,我不配享受你这一份感情,我没有那么大的福份承受。” 

  她疑惑地望着我,一种要在我的脸上看穿问题实质的神态,说:“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有别的想法?”我把心中想过了无数遍的那些话,平静地说了出来:“有一个事实你没充分考虑过,就是,在加拿大,我这个人,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有能耐。我不是说我傻,我不傻,但我没有优势,语言、人种、专业,都没有优势。不能设想一个毫无优势的人和周围的人生活得一样好,一样的有生活自信,毕竟这个世界不是为我这样的人安排的,我不能设想会有奇迹发生。说到底我还不如那些打工的朋友,他们可以看着老板的脸色十年二十年苦熬下去,我绝对不行。我自己也不知道凭什么在这里站稳脚跟。如果我没读那几句书呢,倒也算了,哪里不是捞饭吃?偏又读了几句书,多了一点想法。一年年这样拖下去,到猴年马月也不能浮出水面!” 

  她脸色轻松下来,说:“说这么多你有别的意思在里面没有?不用拐弯抹角的!那个舒明明来信了也告诉我,你们是老感情。”我说:“就不必要我以父亲的名义赌个咒了吧。”她说:“脸上不要那么严肃,吓我!相信了你!别人是只免子呢,想着自己是只熊,你是只熊呢,想着自己是只免子。”她为自己的妙喻笑了,“你还是太敏感了点,文人。”我说:“说来说去你还是以为我有多st rong,真的是只熊呢。你误就误在这里,我并没有象你想的那么挺拔高大,你把我想错了。”她说:“你可以写东西,那不是你的优势?”我说:“我的一点买卖都甩在这里了。你说这点买卖能在北美混饭吃吗?可以买房子吗?可以带了你到加利福尼亚度假吗?这是商业社会,除了钱有温度,烫手,其它都是冷冰冰的。老板不拿你赚钱他会收了你吗?用少数语种写东西,屁也不是!”她说:“还有几家报纸呢,不会去谋个职位?钱少点就少点,慢慢来。” 

  我苦笑一声,把那天和纪先生见面的情况说了。她沉吟半响,说:“那再等机会。”我说:“看清楚了吧,我这个人!”她说:“那也没什么,我看的是你这个人,不是那些别的。”我说:“真的委屈了你。”她说:“不要说我,说你自己!那你怎么想的?”我说:“我爱你。”她说:“你爱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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