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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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天涯--琼瑶-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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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翔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紧紧的盯著志远。 

  “我想通了,哥哥!”“想通什么了?”“我明天就去退学,也找一个工作做,我们 两个合力赚钱,寄回家先把债务还清,然后我做工,你继续去修你的声乐,因为我还年轻 ,有的是时间……” 

  “胡闹!”志远的脸涨红了,愤愤然的拍了一下桌子,他真的生气了,他的眼睛燃烧 著怒火,眼白发红。“不要再提我的声乐!我如果修得出来,我早就成了声乐家了!我告 诉你,志翔,你一定要逼我说出来,我已经完了,不再是八年前那个充满豪情壮志的天才 了!我早已一无所有,早已是一块废料!在你来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生命还有什么意 义?自从你来了,年轻,优秀,满怀壮志……我好像看到了八年前的我,我才又活过来了 !从小,大家说你是我的影子,你既然是我的影子,我所不能做到的,你该帮我做到,我 所失败的,你该去成功,我所半途而废的,你该去完成!只要我能培养你成功,我也不算 白活了,我的生命也就有价值了!你懂吗?你了解吗?”志翔愕然的、困惑的看著志远。 

  “我不懂,我不了解!”他大声说:“你为什么要放弃你自己的希望?你为什么要把 你的希望挪到我的身上来?你根本不通!”“看看我!”志远叫,一把抓住志翔的胳膊: “我已经三十二了!没有从三十二岁开始的声乐家!你还年轻,你的画已经被艺术学院所 接受,你会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如果你现在去打工,你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我不管!”志翔拚命的摇头。“我不能用你做工赚来的钱,去读那样昂贵的艺术学 院!我宁愿一事无成,也不去念那个鬼书!随你怎么说,我明天就退学……” 

  志远用力提起了志翔,死盯著他的眼睛,从齿缝里说: 

  “你讲不讲理?”“我当然讲理!就因为讲理,才不能继续念书!”“你要让爸爸妈 妈含恨终身吗?”志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的眼睛灼灼然的对著他。“我已经毁了, 你也要毁掉吗?志翔,”他深吸了一口气:“用用你的理智,用用你的思想,让爸爸妈妈 的两个天才儿子,总有一个能学有所成吧!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国外当工人,已经够了,难 道两个都去当工人吗?” 

  志远的语气,那么沉痛,那么恳挚,这使志翔完全折倒了。他无言的望著哥哥,痛楚 的紧锁了眉头。志远慢慢的放开了他,慢慢的站起身来,在室内踱著步子,走了一圈,又 走了一圈。志翔用手支著额,脑子里是一团混乱,心里是又酸又痛又苦涩。半晌,他才悲 切的说了一句: 

  “你做工,我读书,你教我怎么念得下去?” 

  志远停在他的面前。“你念得下去!你一定念得下去!”他热切的说。“如果你对我 这个哥哥,还像当初一样尊敬和崇拜,如果你不因为我是个工人就轻视了我,那么,你就 为我念下去!为我争一口气!志翔,算是你为我做的!” 

  志翔抬起眼睛,凝视著志远。 

  “哥哥,这是你的期望吗?” 

  “我全部的期望!我最大的期望!”他几乎是痛心的喊著。 

  志翔低下了头,默然不语,片刻,他终于抬起头来,深思的看著志远,好一会儿,他 才肯定的、下决心的说: 

  “好吧!我依你!我念下去!但是,我要转到国家艺术学院去,那儿的学费便宜。我 还要利用课余时间,找一个兼差!” 

  “你可以转到国立艺术学院去,”志远说:“但是,那儿是要考试的,不一定把你安 排到几年级,而现在的教授,都欣赏你。这学校又是学分制,你可以提早修完学分,提早 毕业。我劝你不要转学,不要因小而失大!至于兼差吗?你就免谈了吧!与其兼差,不如 拿那个时间去用功!” 

  “哥哥!”志翔咬住牙,不知再说什么好。他沉默了。 

  志远重重的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他的眼眶潮湿,嘴角却涌上一个欣慰的笑容。“你 答应了,是不是?你不再三心二意了,是不是?到底是我的弟弟!”他说:“我知道你不 会辜负我,我知道!你像我,你和我一样倔强,一样好胜!” 

  辩论结束,志翔又无可奈何的躺回床上,继续盯著天花板的水渍。激动的情绪已经过 去,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种深切的悲哀与沉痛。志远也躺上了床,和弟弟一样,他也仰望 著天花板上的那块水渍。很长一段时间,室内是静悄悄的,然后,志翔低声的、平静的问 : 

  “高伯伯和忆华,都帮著你在瞒我,是吗?” 

  “是我要他们瞒你的。” 

  志翔轻叹了一声。“我像一个傻瓜!一个白痴!” 

  志远伸手关了灯。“不要再抱怨,志翔。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它给了我一个你,给 了你一个我,给了妈妈爸爸我们两个,命运仍然待我们不薄,志翔,别再埋怨了。睡吧, 想办法睡一下,一早你还有课!”志翔的眼睛望著窗子,黎明早已染白了玻璃。他躺著, 全心在体味著志远这几句话;命运待我们仍然不薄?因为我们有著彼此,而爸妈有著我们 两个?越想就觉得越怆恻,越想就觉得自己的肩上,背负著好重好重的担子!他眼前浮起 志远扛著石柱的样子,隐约中,觉得那石柱也压在自己肩上;罗马的石柱!凯斯多庙殿的 石柱!撒脱诺庙的石柱!也是自己家园的石柱!哥哥的石柱!“我要扛起来,”他喃喃自 语。“我要把它扛起来!不管是我的,还是哥哥的!” 

  这天晚上,他照常在高家吃晚餐,显然,高氏父女已经知道他所发现的事情,由于他 的沉默,高氏父女也很沉默。饭后,忆华照例递给他一杯热咖啡,就在灯下架起烫衣服的 架子,开始熨衣服,志翔注意到,那全是他们兄弟两个的衣服。 

  高祖荫往日总是在外屋工作,今晚,他却把工作箱放在室内,架起了灯,戴著老花眼 镜,他在灯下缝制著皮鞋,那皮线上上下下的从打好的孔中穿上穿下,他用力的拉紧线头 ,线穿过皮革,发出单调的响声。 

  “高伯伯,”他握著咖啡杯,沉吟的开了口。虽然大家都叫老人荷塞或是“高”,他 却依然按中国习惯称他为高伯伯。“以后每天晚上,我来跟你学做皮鞋,好吗?” 

  老人透过老花眼镜,看了他一眼。 

  “志远像是我的儿子,”他答非所问的说。“这许多年来,我看著他奋斗,挣扎,跌 倒。我想帮他,可是不知道如何帮起?在你来以前,有好长一段日子,志远不会笑,也没 有生趣。然后,有一天,他兴高采烈的来找我们,又笑又跳的说,你要来了。这以后,他 就是谈你,从早到晚的谈你,你寄来的每张画,他送到各学校去,找教授,申请入学许可 。最后,帮你选了这家艺术学院,学费很贵,但是教授最欣赏你。等你来了,他和以前就 完全变了一个人了,他重新有了生活的目的,有了信心,有了期望……”老人把一根线头 用力拉紧。“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要培养你成为一个艺术家,并不是要你成为 一个鞋匠。” 

  志翔震动了一下,呆呆的望著老人。那白发萧萧的头,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指,那熟 练的动作。一个老鞋匠!那镜片后的眼睛里,有多少智慧,看过多少人生! 

  “高伯伯,”他慢吞吞的说:“你认识哥哥已经很久了,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他连 学校都没读完?八年前,他离开台湾的时候,是公认的天才!” 

  老人低俯著头,一面工作,一面平平静静的,不高不低的,像在述说一个古老的故事 一般,慢慢的说: 

  “八年前,他确实是个天才!在音乐学院专攻声乐,在学校里,他就演过歌剧,当过 主角。可是,听说你们家是借债送他出国留学的,他在上课之余,还要拚命工作,来寄钱 给家里。事实上,留学生在国外都很苦,应付功课已经需要全力,一分心工作,就会失掉 奖学金,要谋自己的学费,要寄钱回家,他工作得像一只牛。那时候,他身强体健,又要 强好胜,每到假期,他常去做别人不肯做的工作,越是苦,赚钱越多。这样,在五年前, 他几乎要毕业了,那年冬季,他志愿去山上工作。那年的雪特别大,他们在山上筑路,冒 雪进行,山崩了,他被埋在雪里,挖出来的时候,他几乎半死,然后,他害上严重的肺炎 和气管炎,休学了,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志翔惊愕的张大了眼睛。“我们一点也不知 道!” 

  老人抬眼看看他,又继续埋头工作。 

  “留学生的习惯,报喜不报忧,他不肯告诉家里,也不肯找‘大使馆”帮忙,那时候 ,只有我和忆华在照顾他。他身体还算结实,复原得很快,他的身体是好了,但是,他的 嗓子完全坏了。”老人放下了针线,慢慢的抬起头来,望著志翔。“你听说过,嗓子坏了 的人,还能学声乐吗?别说歌剧,他连一支普通的儿歌都唱不成!” 

  志翔咬咬牙,晕眩的把头转开,正好看到忆华在默默的熨著衣服,这时,有两滴水珠 ,悄然的从忆华眼里,坠落到那衣服上去,忆华迅速的用熨斗熨过去,只发出了一些轻微 的“嗤”声,就不落痕迹的收拾掉了那两滴水珠。

  “所以,志翔,”老人把皮革收好,站起身来。“你不用胡思乱想,不用找工作,也 不用对志远抱歉,你所能做的,是去把书念好,去把画画好,等你有所成就的时候,志远 也就得救了。”他走过来,把手温和的放在志翔手上。低低的再说了句:“帮助他!志翔 !他是个最好的孩子!而你所能帮助的,就是努力读书,不是找工作!” 

  志翔和老人默然相对,耳边,只有忆华熨衣服的嗤嗤声响。 

7 

  接下来的生活,是忙碌和奋斗堆积起来的。对志远来说,是发疯般的工作,加班再加 班,在营造厂中,他从挑土到搬砖,从开卡车到扛石块,只要他能做的,他全做!歌剧院 从十一月到三月,是一连串大型剧的演出,也是歌剧的旺季,他更忙了。忙于搭景,忙于 整理剧院,忙于挂招牌……他永不休假,永不喘息,工作得像一只架著轭的牛。 

  对志翔来说,是疯狂的吞咽著知识,疯狂的学习,疯狂的绘画……当冬季的第一道寒 流来临的时候,志翔已迷惑于雕塑,只有在欧洲,你才知道什么叫“雕塑”!他学习雕塑 ,观摩别人的作品,每个周末和星期天,他背著画架,到一个又一个郊外别墅,去绘下每 个雕塑的特点,人像、神像、战士、马匹……绘满了几百几千张纸。家里,也开始堆满了 塑像的原料,和他那些未完成的雕塑品。 

  志远深夜做完工回家,常看到客厅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速写,和一个个雕塑的粗坯, 而志翔则倦极的仰躺在地板上睡著了,手里还紧握著雕刻刀或是炭笔。每当这种时候,志 远会站在那儿,对志翔怜惜的看上好几分钟,才轻轻的摇醒他,唤他去床上睡觉。 

  而志翔呢,每天清晨醒来,他就会面对著哥哥那张熟睡的、憔悴的、消瘦的脸庞看上 好久好久,然后悄悄的披衣下床,去烧上一壶咖啡,让它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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