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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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索尔仁尼琴:癌症楼-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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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里,高高的陡直的靠背足以使脖子发僵,靠背上的镜子只有长颈鹿才能在里面看到自己。桌子也是按令人难以忍受的机关格局摆着:一张主席专用的桌面上压着有机玻璃的大写字台,与另一张长条会议桌垂直相接,排成了T字形。长条会议桌似乎按撒马尔罕风格铺着天蓝色的长毛绒桌布,这一桌布的颜色使房间里洋溢着明朗的色调。此外,有几把舒适的小扶手椅,它们没放在会议桌旁,而是奇妙地放成一组,这也使房间显得很别致。 
  这里,除了11月7回到来之前出的一期《肿瘤学家》墙报,没有任何东西会提醒你这是一所医院。 
  卓娅和奥列格在房间最亮地方的两把舒适的扶手椅上坐下,那里的座架上摆着几盆龙舌兰,正面窗户的整块大玻璃外面,有一棵技机繁茂的橡树比二楼还高。 
  奥列格不只是坐着,他整个身体都感受到这把椅子的舒适,脊背在其中弯得多么适中,脖子和头部还可以多么自由地反仰。 
  “真阔气!”他说。“我大概有……15年没坐过这么阔气的靠椅了。” 
  (既然他那么喜欢扶手椅,为什么他不给自己买那么一把呢?) 
  “好吧,您占的是什么卦?”卓娅问道,她头部的倾斜和眼睛的表情正好符合这样的提问。 
  现在,他们躲在这间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在这样的扶手椅里坐下来,推一的目的就是交谈,而谈话的进行将是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人,取决于每一个用词海一句话的语气、每一个眼神。对于前一种谈话方式卓娅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来到了这里她却预感到第二种方式的出现。 
  奥列格没有使她发生错觉。他的头依然靠在椅背上,眼睛掠过她的上方,盯着窗户,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占的卦是……一位有金色刘海的姑娘会不会愿意……到我们那边的新垦地去。” 
  只在这时他才看了她一眼。 
  卓娅抵住了他的目光: 
  “可是,那边等待着这位姑娘的是什么呢?” 
  奥列格叹了口气: 
  “这我已对您讲过。令人高兴的事情不多。没有自来水熨斗得用木炭烧。点的是煤油灯。雨天到处泥泞不堪,地皮一干就尘土飞扬。好的衣裳永远也没有机会穿。” 
  他没有漏说令人不快的任何细节,仿佛存心不让她表示愿意考虑!说实在的,如果永远没有机会穿得漂漂亮亮,这还叫什么生活?然而,卓娅知道,住在大城市里尽管什么都方便,但人并非与城市住在一起。她首先要了解的是这个人,而不是想像那个村子。 
  “我不明白,是什么把您控制在那里的呢?” 
  奥列格笑了起来: 
  “是内务部!还能是什么!” 
  他还是那样把头靠在椅背上,享受着这种安适。 
  卓娅警觉起来。 
  “我也这样料想过。不过,请允许我问,您是……俄罗斯人?” 
  “是的,百分之百的俄罗斯人!难道我不可以有黑头发吗?” 
  说着,他掠了惊头发。 
  卓娅耸了耸肩膀。 
  “那么……为什么把您……?” 
  奥列格叹了口气: 
  “唉,如今的一代青年人可真什么也没见过!我们那个时候,对于刑法是毫无概念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条款,对它们可作怎样广义的解释。可你们是生活在这儿呀,生活在整个边区的中心,居然连集遣移民与行政流放犯之间的起码区别也不知道。” 
  “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拿我来说,就是个行政流放犯。我被流放不是因为民族属性,而是因为我奥列格·菲利蒙诺维奇·科斯托格洛托夫的个人问题,懂吗?”他笑了起来。“有如一个‘荣誉公民’,不得跟正直的公民们住在一起。” 
  他的黑眼珠这时朝她一闪。 
  但她并没有害怕。换句话说,吓倒是吓了一跳,不过惊魂已定了下来。 
  “这么说……您被流放多久呢?”她问,声音很轻。 
  “永久!”他声音很响地答道。 
  卓娅耳朵里甚至嗡地一响。 
  “是终身流放?”她又问了一遍,声音近乎耳语。 
  “不,正是永久流放!”科斯托格洛托夫坚持说。“案卷上写的是永久。如果是终身流放,那么至少说,死后可以从那里把棺材运出来,而永久流放,想必连棺材也不得运出来。即使太阳熄灭也不得返回,因为永久这个时间概念意味着比太阳的寿命还长。” 
  就在这时她的心才真正缩紧了。一切都并非无缘无故——这道疤痕也罢,有时他会现出凶相也罢。他也许是个杀人犯,一个可怕的家伙,只要一时性起,就可能把她捐死在这里…… 
  但是卓娅没把椅子挪动一下,以便逃跑时方便些。她只是把绣花活儿撂了下来(连一针都没有绣过)。卓娅大胆地望着既不紧张也不激动、还像那样舒舒服服靠在扶手椅里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自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问道: 
  “要是提起来会使您难过,您就不必对我说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判您这样可怕的重刑,到底是由于什么?……” 
  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非但没有因为意识到犯罪而心情沮丧,反而带着一副完全无忧无虑的笑容答道: 
  “没有任何判决书,卓英卡。我是根据通知单得知被永久流放的。” 
  “根据……通知单??” 
  “是的,就是这个名称。跟发货单差不多。就像从工厂往仓库发货一样:什么东西多少包,什么东西多少桶,…所用的包装…·” 
  卓娅捧住自己的脑袋: 
  “等一等……我不明白。这可能吗?……这——只是对您?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吗?” 
  “不,不能说对所有的人都这样。只触犯第10款的不流放,而第10款加上第11款——就得流放。” 
  “这第11款是怎么回事?” 
  “第11款?”科斯托格洛托夫想了想。“卓英卡,我似乎对您讲得太多了,以后有关这方面的事情您可得当心啊,否则您自己也会为此而受牵连的。加到我头上的主要罪状是根据第10款,判了7年。凡是被判刑8年以下的,请相信,都意味着罪行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但还有第11款,而第11款意味着集团性的活动。第11款本身规定的刑期似乎并不更长,但既然我们构成了一个集团,那就得天南地北地永久流放。为的是我们在老地方永远也不能相聚。现在您明白了吧?” 
  不,她还是没有明白。 
  “这就是说…,”她尽量说得温和些。“是被称为……一个帮吗?” 
  科斯托格洛托夫突然发出响亮的笑声。而笑声又突然中止,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真是妙极了。跟我的审问者一样,‘集团’这个词儿并不使您满意。他也喜欢把我们叫做一个帮。是的,我们的确是个帮——一年级的一帮男女大学生。”他严厉地一瞥。‘哦知道这里不许抽烟,否则就有罪过,但我还是想抽一支,行吗?当时我们聚集在一起,向姑娘们献殷勤,跟她们跳舞,小伙子们还谈谈政治。也谈论过……那个人。您要知道,当时有些现象使我们不满。就是说,我们并不是对什么都感到欢欣鼓舞。我们中间有两个人上过战场,本指望战后会有所改变。就在5月份,考试之前,我们全都被抓了起来,姑娘们也包括在内。” 
  卓娅感到惶惑…他又把绣花活儿拿在手里。从一方面来看,他讲的这些危险的事情不仅不应该向任何人重述,而且连听也不应该听,应该把耳朵捂上。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倒也如释重负,因为他们毕竟没把任何人骗到黑胡同里去,没杀过人。 
  她咽了一下唾液。 
  “我不明白……你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能干些什么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缓缓把烟吐出来。烟雾的面积多大呀,可一支烟卷竟是那么小。“我已经对您讲过:我们是一起学习的。助学金够花的时候,也一块儿喝喝酒。去参加晚会。结果,姑娘们也跟我们一起被抓了去。她们每人被判5年……”他全神贯注地望着卓娅。“您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期终考试之前突然被抓了起来,于是也就进了班房。” 
  卓娅放下了绣花活儿。 
  她原以为会从他那里听到种种可怕的事情,到头来这一切都有点像儿戏。 
  “那你们,男孩子们,为什么要那样呢?” 
  “什么?”奥列格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为什么不满意…潮待什么好结果……” 
  “不借,的确是这样!真的,的确是这样!”奥列格不由地笑了起来。“这我还从来没有想过。您又跟我的审问者走到一起去了,卓英卡。他也是这么说的。这椅子太好了!在病床上是不可能这样坐着的。” 
  奥列格又使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睛凝视那整块玻璃的大窗。 
  外面虽然已近黄昏,但本来就有点晦暗的天色却没有再暗下去,反而变得明亮了。西天的云层在渐渐拉开,变得稀薄了,而这个房间的一角正好是朝西的。 
  只在这时卓娅才认真地绣起花来,而且带着乐趣在一针一针地绣。两人都默默不语。奥列格没像上一次那样夸她的手艺。 
  “都么……您喜欢的姑娘呢?她当时也在场吗?”卓娅问道,一边继续绣花,头也没抬。 
  “是,是的……”奥列格说,但不是一下子说出了这个“是”字,他似乎在想别的事情。 
  “现在她在哪儿?” 
  “现在?在叶尼塞河一带。” 
  “那您何不想想办法跟她待在一起?” 
  “我没有这个打算,”他漠然地说。 
  卓娅望着他,而他望着窗外。可他那时为什么不在他那个地方结婚呢? 
  “怎么,待在一起——这很难办吗广她想了想问道。 
  “对于没有登记的人——几乎不可能,”他心不在焉地说。“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没有必要。” 
  “您随身有她的相片吗?” 
  “相片?”他感到奇怪。“犯人是不许有相片的。会统统被撕毁。” 
  “那么,她是什么模样呢?” 
  奥列格微微一笑,稍稍眯缝起眼睛: 
  “头发垂到肩上,可是末端全都往上卷。眼睛么,比方说,您的眼睛总含着几分嘲笑的意味,而她的眼睛总带着某种忧郁的神态。人莫不就是这样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嗯?” 
  “你们在营里的时候是不是在一起?” 
  “没在一起。”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分手的?” 
  “在我被捕之前5分钟……就是说,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5月份,我们在她家的小花园里坐了很久。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我跟她分手后走了出来,刚刚横穿过马路,就被捕了。当时,汽车就停在拐角上。” 
  “那她呢?!” 
  “是在第二天夜里。” 
  “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还见过一次面。是在对质的时候。当时,我已被剃去了头发。他们指望我们互相揭发。我们没那么做。” 
  他捏着烟蒂犹豫不决,不知道往哪儿搁。 
  “搁那儿,”卓娅指着主席位置那里一只亮烟烟的干净烟灰缸。西天的浮云愈拉愈薄,嫩黄色的夕阳几乎要整个儿脱落出D来。甚至奥列格那一向古板而执拗的面孔在这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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