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们会让您讨厌的,他们都是些老粗,缺乏教养,不是谈梳刷马匹,便是谈赛马。再说,就是为了我也不能让他们呆在这里,他们会把我渴望已久的这个宝贵时刻搅得毫无趣味的。不过,您得看到,我给您谈我的同事粗俗,不等于说军人都智力低下。远不是这样。我们有一个少校,他就是值得钦佩的人。他教一门课程,用示范表演和教代数的方法给我们上军史课,有时归纳,有时演绎,即使从美学的观点看,也是非常出色的,您听他的课也一定会赞不绝口。”
“难道不是那位上尉批准我留在这里的?”
“是他。真是谢天谢地!因为您为了这一点小事就不胜‘崇敬’的那个人,是地球上从没有过的大傻瓜。他很会管理部队的伙食和士兵的仪表,一天好几个小时都同上士和裁缝泡在一起。这就是他的德行。而且他也和大家一样,非常瞧不起我给您讲的那个值得钦佩的少校。谁都不和少校来往,因为他是共济会会员,不到教堂去忏悔。鲍罗季诺亲王从来不邀请他。可他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庄园主的重孙,这是无人不晓的,假如没有拿破仑战争,他自己很可能也是个小庄园主,有什么可以充英雄的。况且,他也有点意识到他的不伦不类的社会地位。他几乎从来不到赛马俱乐部去,因为他在那里很尴尬,这位冒牌的亲王,”罗贝补充说。他的模仿精神促使他同时接受了他老师的社会理论和他父母亲的社会偏见,因此,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一面看不起第一帝国的显贵,一面却对民主极其崇尚。
我凝视着他舅妈的照片,心想圣卢既然有这张照片,就有可能把它送给我,因此我也就更加珍爱圣卢了,愿意为他效一千次劳,只要能换来这张照片,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因为看到这张照片,就如同又一次遇见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甚至是一次永恒的相遇,仿佛我们的关系突然有了转机。她头戴阳帽,在我身边停了下来,第一次让我尽情地睇视这丰满的腮颊、脖子的拐角和眉梢(这些至今对我仍好象蒙上了一层薄纱,因为她总是匆匆而过,而我的印象也是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我的记忆也很不稳定,很不可靠);凝视照片就如同凝视一个我从没有看见穿过袒胸露肩连衫裙的女人的胸脯和胳膊,对我来说无疑是发现了一种销魂的快感,使我受宠若惊。这些线条对我似乎是禁区,现在我可以在照片上对它们进行研究,就象研究一本对我唯一有价值的几何著作中的线条一样。后来,当我把目光移到罗贝身上时,发现他简直是他的舅妈的复制品,一种使我感到神魂颠倒的奥秘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因为虽说他们两人的脸不完全一样,但是血缘相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深深印入我的贡布雷的视觉中的脸部线条,鹰钩鼻,锐利的蓝眼睛,似乎也用来勾勒出罗贝的脸的轮廓,同样异常细腻的肌肤,只是面容显得清癯一点。我看着显露在他脸上的盖尔芒特家族的特征,心中不胜羡慕;这个家族在世界上占有特殊的地位,永远不会消失;它远离人群,周围有一种神妙非凡的神鸟的光轮,因为它似乎诞生在神话时代,是一个女神和一只神鸟结合的后裔。
罗贝见我温情脉脉的样子,极是感动,但他并不知道我动情的原由。况且,炉火的热气和香槟酒使我感到阵阵快意,因而也使这种柔情有增无已。我的额头沁出了一粒粒汗珠,眼睛里也饱含着泪水。圣卢拼命叫我吃小山鹑。我一面吃,一面赞不绝口,就象一个不信教的人,不管他属于哪个派别,当他在一种不熟悉的生活中发现了他认为应该受到这种生活排斥的东西(例如,一个自由思想家在教士的住所品尝了一顿精美的晚餐),会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第二天醒来,我好奇地跑到圣卢的窗口(窗子很高,俯瞰着整个地区),想看一看、认识认识周围的田野,因为我昨天到得太晚,田野已在夜幕下入睡了,我没能够看清它的面目。可是尽管它很早就醒来了,当我打开窗子时,只见它仍然裹在那件用晨雾做成的柔软而温暖的白袍里,我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仿佛站在城堡的窗口朝着池塘的方向遥望,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一片。但我知道,不等在院中刷洗军马的骑兵结束他们的工作,田野就会卸去晨装。我现在只能看见一个光秃秃的山丘,把它那已经退出了阴影的、纤弱而凸凹不平的背脊紧紧贴着军营。我透过装点着白霜的透明帷幔,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陌生人,而它也是第一次在把我凝望。后来我习惯到军营来了,每次来我都意识到山丘的存在,因此,即使看不见,也会觉得它比巴尔贝克的旅馆,比我们在巴黎的住所真实(我也常常思念巴尔贝克的旅馆和我们巴黎的住所,但就象思念不在我身边的人或死去的人一样,也就是说,不太相信他们的存在);我的这种意识,会使山丘的侧影不知不觉地反射到我在东锡埃尔的最细微的印象上,就今天早晨而言,是反射到圣卢的勤务兵在这间舒适的卧室里为我准备巧克力时给予我的那种热气腾腾的美好印象上。这间卧室似乎成了一个可以凝视山丘的瞭望台,晨雾弥漫,我只能从屋里远眺山丘,不可能到那里去散步。这浸润山丘的茫茫雾霭,尽管它丝毫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它与巧克力的香味和我当时思想的整个脉络一结合,也就滋润了我头脑中的想法,正如巴尔贝克留给我的是永不变色的金碧辉煌的印象,而贡布雷给我的印象却是屋外黑陶土的楼梯留下的一层灰暗的色彩。晨雾没过多久就退下去了,太阳光向雾幕射出几支金箭,但却无济于事,只给雾幕镶上了几道灿烂的光辉,但最后终于将它制服了,山丘此刻向彤彤旭日献出了它的灰圆顶。一小时后,当我沿着城市的街道漫步,只见金灿灿的朝阳照射着树叶和墙上的选举宣传画,使树叶的红色和宣传画的红色和蓝色变得更加艳丽夺目,我不禁情绪激奋,边哼着歌,边在马路上逛荡,要不是我竭力克制自己,真会高兴得在街上蹦跳起来。
第二天我就得去住旅馆了。还没有去我就知道我在那里会感到忧郁。这种忧郁的心情好比一种令人窒息的香气,自我出生以来,任何一个新房间,换句话说,任何一个房间,都会散发出这种使我透不过气来的香味。在我平时住的房间里,我似乎并不存在,我的思想在别处,仅仅让习惯代替思想起作用。可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我不可能再叫习惯——这个不如我敏感的女仆——照管我的衣物,因为我比她早到,孤零零一个人,必须使“我”同新地方的事物接触;而这个“我”,隔几年才找回一次,但他始终没有变,从我离开贡布雷以来,从我第一次到巴尔贝克海滩以来,一直不见他长大,他呆在一只弄得乱七八糟的箱子旁哭得不可开交。
然而我错了。我没有功夫忧虑,因为我一分钟也没能单独呆着。这座古老的建筑物仍然保留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奢华。这极度的奢华在一座现代化的旅馆里会没有用武之地,但在这里却一点也不显得矫揉造作,在无所事事中显示出一种生命力。走廊弯弯曲曲,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人们随时都能碰见;客房的前厅长似走廊,装饰得和客厅一样,与其说是旅馆的一部分,毋宁说是旅馆的客人,它们没有被纳入一套套的单元房间之内,而是围绕我那套房间徘徊,我一到,它们就来和我作伴——它们有点象旧时代的小幽灵,游手好闲,但默不作声,人们让它们呆在租的客房门口,每当我在路上和它们相遇,它们总向我表示默默的关怀。总之,住宅的一般概念——如果说住宅仅仅是我们现实生活的场所能使我们避免挨冻,不让外人看见——那是绝对不适合这幢房子的。这里,一间间屋子就象一个个人那样真实,虽说是不声不响,但人们从外面回来,不可避免地要同它们相遇,要么避开它们,要么热情地接待它们。大客厅从十八世纪起就习惯于它的暗黄的四壁和五彩的天花板,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人们尽量不去打搅它,每次看见它总要向它表示敬意。那些小房间更使人感到亲切和好奇,它们多得数也数不清,就象一群逃兵,也不管对称不对称,整齐不整齐,从大客厅向着四周溃逃,张皇失措,乱成一团,一直逃到花园,走过三级破破烂烂的台阶,顺利地消失在花园中。
如果我到我房间去不想乘电梯,也不想在大楼梯上被人撞见,就会有一条较为狭窄的、废弃不用的便梯向我伸出它的台阶。台阶一级挨一级,上下巧妙地排列着,在它们的递进中仿佛释放出一种完美无缺的和谐,就是我们在颜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觉到的常常会激起我们官能无限快乐的和谐。但是,上下楼梯激起的官能快乐,我还是来到这里后才感受到,就象从前那样,只是到了阿尔卑斯山我才知道呼吸这个平时不引人注目的行为,会给人一种永恒的快感。我第一次爬这些台阶就感到非常省力(一般说来,只是用惯了东西才会使人省力),仿佛我在认识它们之前,它们就对我很熟悉了,仿佛能把只有习惯才会产生的舒适感提前给了我(我还没有养成习惯,况且,一旦养成习惯,习惯的威力对我也就会减弱),可能是它们从前每天迎送的主人把这种舒适感揉进它们内部了。我打开一个房间,双扉门在我身后合拢,打褶的帷幔带来了肃静,但我感到好象做了国王一样心醉神迷。
一具饰有铜雕的大理石壁炉——如果认为它只能代表督政府①时代的艺术,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为我生着了火,一张矮脚椅供我坐着烤火取暖,我象坐在地毯上一样舒服。墙壁紧紧拥抱房间,把它与世隔绝;墙上有壁橱,以便把要装的东西装到里面去;还留出一块地方放床,床两边有几根柱子,轻轻地支撑着床头加高了的天花板。大房间里首有两个小房间,和大房间一般宽,后面一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串用蓝蝴蝶花的根块串成的念珠,这串给人以快感的念珠,为那些想来这里静心养身的人增添了愉快的芳香;如果我躲进这小房间时让一道道门敞开,就会使小房间陡然扩大三倍,又不致破坏它的和谐感,不仅使我的眼睛在享受紧缩的快感后又饱尝扩大的乐趣,而且还会使我那不可侵犯的、但已不再是封闭式清静的快感增加几分自由的感觉。这个小房间的窗户开向一个院子,象在俯视一个孤独的美女;第二天早晨我发现这个院子被周围没有窗户的高墙封锁住,院中只有两棵苍黄的大树,但足以给万里无云的蓝天增添一丝淡紫色的柔和感,我不禁为有这个孤独的美女为邻而感到幸福。
①指1795年—1799年间的法国政府。
睡觉前,我走出房间,想对我这神奇的领地进行一次全面的勘探。我沿着一条走廊朝前走去,走廊很长,依次向我展示它的宝物,只要我没有睡意,它愿把它的全部宝物都敬献给我:一把在角落里放着的安乐椅,一架古钢琴,一个摆在墙上蜗形腿狭台上的插满瓜叶菊的蓝陶花瓶,镶在一个古老镜框里的幽灵似的古代妇人,扑了白粉的头发上插着几朵蓝花,手里拿着一束石竹花。我来到走廊的尽头,一堵不开门的墙诚恳地对我说:“现在该往回走了,不过,你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