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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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2-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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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要讲完这件事了,不过,还要说一句:从某人角度看,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有一种高尚的品质,她能把别人只能部分忘却的东西全部从记忆中抹去。她就好象在上午散步时,从没有遇到我的纠缠、尾随和跟踪似的,我向她意时,她从没有流露出厌烦,圣卢恳求她邀请我时,她从没有断然拒绝。她对我的态度是那样亲切、自然。她非但没有作事后解释,没有说一句含蓄的话,没有扮出弦外有音的微笑。非但使她现在这种和蔼可亲、不回顾过去和毫无保留的态度流溢出一种十分正直的品质,就象她的魁伟身躯给人以正直的印象一样,而且,她过去对某一个人可能存有的不满现在已化作灰烬,都已从她的记忆中,至少从她的态度中清除出去了;因此,每当她必须用最自然的神态,对待可能被其他许多人当作借口而保持冷漠和进行指责的事情时,如果我们注视她的脸孔,会感到她在进行一种洁身礼。
  然而,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态度的变化使我深感惊讶的话,那么当我发现我对她的态度变化更大时,我就更难以形容我的惊讶了。曾几何时,我不是成天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地想找一个能把我介绍给她的人,而且希望在得到第一个幸福之后,能得到更多的幸福,以满足我那越来越苛求的心吗?我不是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生气勃勃、精神焕发吗?正因为我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才决定到东锡埃尔去找罗贝·德·圣卢的。而现在,就是他的一封信(不是关于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而是关于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搞得我内心纷扰,魂不守舍。
  最后,作为这次晚会的结束语,我想补充一点。晚会上,布洛克同我讲了一件事,但其正确性几天后就被否认了。我对这事一直迷惑不解,为了它,我和布洛克很长时间不说话。
  这件事本身就是许多奇怪的矛盾中的一个,读者在《索多姆》第一卷中能找到解释。现在我就来谈这件事。那天晚上,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布洛克不停地向我吹嘘,德·夏吕斯先生在街上遇见他时,对他的态度如何亲切,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就好象认识他似的,并且知道他是谁。开始我不以为然,只是笑笑而已。从前,在巴尔贝克海滩,布洛克不是对同一个夏吕斯发表过异常激烈的言词吗?我心里想,布洛克的父亲“不经认识”就认识了贝戈特,布洛克学着他父亲的样,“不经认识”就认识了男爵,而他所认为的亲切目光,其实是漫不经心的目光。但是布洛克毕竟讲了那么多细节,他那么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两、三次想走来同他攀谈,因此,当我想起我曾和男爵谈过我这个同学,男爵在探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后回家的路上确实向我问起过他的许多情况时,我也就相信布洛克没有撒谎,德·夏吕斯先生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我的朋友,等等。因此,过了一段时间,在剧院里。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我想把布洛克介绍给他,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就去找布洛克了。可是,德·夏吕斯先生一见他,就露出了惊讶,但倾刻间就被一股怒火取而代之。他非但不把手伸给布洛克,而且,每当布洛克同他说话,他回答时态度极端傲慢,声音咄咄逼人,让人听了很不舒服。因此,布洛克认为——据他说,在这之前,男爵对他从来是笑脸相迎——我在同男爵短短的交谈中(我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很注重礼节,在把他带去见布洛克之前,同他谈了谈我这位同学的情况),没有把他介绍给他,反而在他面前说了他的坏话。布洛克疲惫不堪地离开我们,就好象刚才想爬上一匹时刻准备狂奔的马或想在汹涌澎湃、随时都会把人抛向卵石滩的波涛中游泳而拼出了全部力气似的。后来,他有半年时间没有同我说话。
  还要过几天才能和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共进晚餐。对我来说,这些日子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而不是令人愉快的。一般地说,离预定的时间越近,我们会感到越长,因为我们会用更小的单位计量时间,或者说因为我们老想着时间。据说,教皇的任期是以世纪计算的,他也许不想计算时间,因为他的目标是无限大。我的目标只有三天,我用秒计算,我沉醉在遐想中,遐想是温存的开始,但因为这种温存(正是这种温存,而不是其他任何温存)不可能让我渴望的女人来完成,我感到烦躁不安。总之,尽管在通常情况下,一种欲望越是难以得到满足,就越强烈(是难以,而不是不可能,因为不可能会扼杀欲望),然而,对于一种肉体欲望,肯定它在短期内的一个确定时刻能够实现不见得比不能肯定少令人激奋,深信能得到快乐,也和忧虑一样,会使等待变得难以忍受,因为我们会反复想象将要享受的快乐,这会象忧虑那样,把时间切割成无数个小段。
  我需要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几天来,我的欲望在一刻不停地想象着占有她的快乐。我头脑中只想象这个快乐,不可能是别的(占有另一个女人的)快乐,因为快乐仅仅是一种事前欲望的实现,这种欲望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梦幻的无数组合、记忆的偶然性、性欲的状态和满足性欲的前后次序而千变万化,最后的欲望满足了,也就平静了,直到欲望满足后产生的失望多少有点被人遗忘了,才会产生新的欲望。我已经离开了一般欲望的大道,走上一条特殊欲望的小路;如果我想同另一个女人约会,必须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大路上,然后走另一条小路。在布洛尼林园的小岛上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我已约她在那里共进晚餐),这就是我时刻遐想的快乐。我在岛上吃饭,如果没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陪伴,快乐自然也就成了泡影;但在别的地方吃饭,即使有她作伴,快乐也会大大减弱。况且,以什么样的态度想象快乐,是选择女人,选择合适的女人的先决条件。态度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女人,也决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变化无常的思想中,会交替出现这样的女人,这样的风景区,这样的房间,而在其他几个星期中,对这些我们又会不屑一顾。女人是我们态度的产物。有一种女人,没有合适的大床决不会应约,有了大床,我们躺在她们身边就得到安宁;另一种女人,如果你怀有不可告人的意图;要抚摩她,那就要在一个树叶随风飘舞,水面黑夜环抱的地方,因为她们自己也象树叶一样轻飘,象水一样不可捉摸。
  当然,在我收到圣卢信之前很久,当我还没有向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发出邀请的时候,我就认为,布洛尼林园的小岛是寻乐的好地方:我去过小岛,但从没有想到带我渴望的女人去那里,为此我尝到了忧愁的乐趣。夏天的最后几个星期,那些流连忘返的巴黎女郎在湖边漫步。我们徘徊在这通往小岛的湖岸上,希望能再次遇见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邂逅相遇、一见钟情的少女。我们不知道在何处能找到她的芳踪,甚至不知道她离没离开巴黎。我们感到心爱的人昨天已经离开,或者明天就要离开,就在湖水荡漾的岸边,沿着秀色可餐的小径踯躅。小径上已出现第一片红叶,宛如最后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仔细观察天边,视线直接从人造的公园落到具有自然风光的默东①高地和瓦勒里昂山②上,不知道该在哪里划分界线,真正的原野加入到了人造公园中,而人造公园那巧夺天工的美境向原野的纵深伸延(眼睛的这种错觉恰好与回转画③引起的错觉方向相逆,在回转画的圆顶下,处于前景的蜡人赋予后景的画布以以假乱真的深度和广度);因此,就有那些珍贵的飞禽自由自在地饲养在一个植物园里,每天飞来飞去,甚至把异国色彩带到了邻近的树林里。从夏天的最后一次舞会到冬天消逝这段时间内,我们忧心忡忡,走遍了这个弥漫着浪漫色彩的王国,毫无把握地寻找着心爱的女人,心里充满了爱情的惆怅;如果有人告诉我们,这个王国位于地球之外,我们丝毫不会感到惊讶,就象在凡尔赛宫,当我们站在高高的平台上,观摩四周,看见彩云环绕,与具有默伦④风格的蓝天相接时,我们也会觉得恍若仙境,如果有人对我们说,在大运河的尽头,大自然恢复真貌的地方,在象海面一样绚烂夺目的天边,那些看不见的村庄叫弗勒吕斯或尼梅格,我们丝毫不会感到吃惊。
  
  ①默东是法国城市名,位于巴黎西南,有广袤的森林。
  ②瓦勒里昂山位于巴黎西边。
  ③回转画是一种置于圆形建筑物内壁上的画,能使坐在屋子中央的观众产生周围是真实事物的幻觉。
  ④默伦(1632—1690),法国画家、雕刻家。擅长画马和风景,他画的天空都很高。
  最后一批散步者过去了,我们痛苦地感到,心爱的女人不会再来,于是就到岛上去吃饭。杨树沙沙颤动,这与其说和神秘的黄昏相呼应,不如说使人不断想起黄昏的神秘。一片玫瑰色的云彩把最后一个富有生命力的色彩铺在杨树上方那宁静的天空中,几滴雨水无声地落在古老的湖面上,但湖水在神奇的童年时代,从来都是天蓝色,从不把云彩和花儿的形象放在心上。天竺葵与灰蒙蒙的黄昏奋力搏斗,想用自身的红光照亮湖面,但白费气力,薄雾已开始把昏昏欲睡的小岛包围。我们沿着湖岸,在潮湿的黑暗中散步,最多当一只天鹅无声地掠过湖面时,我们会感到惊异,就象夜里当一个我们以为仍在睡梦中的孩子在床上猛然睁开眼睛朝我们微笑时我们会感到惊异一样。因此,我们越感到孤独,越觉得自己离群索居,就越希望有一个恋人与我们相伴。
  这个岛屿即使在夏天也常常灰雾笼罩,何况,现在秋天已经结束,冬天业已来临,我若能在这样的季节把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带到岛上,那该多么幸福!虽然星期天以来的天气没能使我想象的地方变得灰雾笼罩,具有海洋特征(正如在其他季节,那里满园馨香,五彩斑斓,具有意大利风光),但因为我渴望几天后能占有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这种渴望足以使雾幕在我无穷的怀旧想象中每小时升降二十次。从昨天起,连巴黎也下起了雾,不管怎样,浓雾不仅时刻使我想起我刚刚相约的那位少妇的故乡,而且因为岛上的雾比城里更浓,晚上很可能蔓延到树林,尤其可能蔓延到湖边,我想,雾会把天鹅岛变得有点和布列塔尼岛相似,在我看来,布列塔尼岛弥漫着浓雾的海洋总是象一件衣服包围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苍白的身影。当然,人在年轻的时候,比如在我到梅塞格里斯教堂附近散步的那个年龄,欲望和信仰会赋予一个女人的衣服以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色,一种不可减少的本质。我们追求真实,但又不经意而让真实溜走了,最终我们会发现,经过无数次徒劳的尝试,一种结实的东西,也就是我们寻找的东西却留存下来了。我们开始知道并了解到,我们喜欢的东西,哪怕用人为的手段也要得到它。信仰消失了,于是衣服也就人为地代替了信仰。我清楚地知道,我在离家半小时远的地方是找不到布列塔尼岛的。但是当我搂着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的纤腰,在黑暗笼罩的小岛上,沿着湖岸散步的时候,我会象有些人那样,即使进不了修道院,至少,在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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