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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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 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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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晚上,月亮圆了。田大瞎子喝了几盅酒,到窝棚里来,他忽然想做几句诗,对老蒋说:“咱两个做诗吧。”
    “我哪里会做诗呢?”老蒋说,“平常话我还说不通顺哩。”“瞎编就行。
    一人两句。”田大瞎子说,“我先来:长工去开会,水干没人挑。你来。”
    “你成心憋我。”老蒋说,“我就来两句:小伙子唱歌喊劈嗓,小媳妇跳秧歌扭断腰。”
    “意思不错,就是句子不齐整,”田大瞎子说,“你这叫大鼓词,不叫诗。
    我接下去吧:提倡三八制,草苗一般高。”
    两个人正做诗,有人站在地头上喊:
    “今日个谁值班?”
    老蒋一听是个村干部,就说:
    “今天是我;明天你再来吧。”
    那人就不言语,走了。
    “你家姑爷有信来吗?”田大瞎子靠近老蒋小声说。“没有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老蒋叹气说,“要有他在近处,我会受这个洋罪?”
    “不远。”田大瞎子说,“你知道吗?中央军的势力,现在可大多了。除去张荫梧总指挥,还有石友三司令,听说过吧,过去和你家姑爷是一道。还有庞炳勋、朱怀冰,还有丁树本、侯汝镛,还有赵云祥。现在这些队伍都集中到一条线上,就要开始了。是这么个阵势:中央军从南往北,日本人从北往南,把八路夹在中间,用力一挤,完蛋。”
    “这是准信?”老蒋问。
    “耀武打发人来报的信。”田大瞎子兴致很好的回家睡觉去了。
    八十三
    五月的瓜园,是将近成熟的,丰盛茂密的,虫鸣响遍的,路人垂涎的。
    甜瓜,最大的一代,皮肉开始松软了,香味在夜间冒得很浓。西瓜已经从叶蔓里露出那鼓鼓的、汪着露水的肚子,懒洋洋的躺在干松的畦背上。而它们那蔓子的尖端,还是高高昂起,开放着香的、充满水份的、挑战性质的花。
    它们那无忧无虑的、目空一切的、充满自觉的神态,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拿在路上遇到的那些昂头走过的少女们来比喻。
    今天晚上,坐在瓜园里窝棚上看瓜的是春儿。春儿从部队回来,担任了妇救会的小区委。因为工作的头绪纷杂,是很久没有这样安静的坐坐和想想了。今天,父亲有事,她答应替他到这里来。
    可是,她刚刚爬到窝棚上,凉风刚刚把她身上的汗吹干,一个女人就到这里找她来了,那是老温的老婆。
    “你的孩子哩?”春儿问她。
    “在院里床上睡着了。”那媳妇说着也爬上窝棚来,坐在春儿的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的脸都望着西边,有一股红云,还在那边天际留恋着。
    “你找我有事情吗,嫂子?”春儿问。
    “没有事情。”媳妇说,“好几天了,我就想找你在一块这么坐一会,不是你没工夫,就是我没工夫。我们这样在一块坐坐多好啊,你就像我的亲妯娌一样。”
    春儿拉过她的手来。
    “我们就是姐妹。”那媳妇说,“芒种和老温在外边也就像是兄弟一样,不知道他们现在分开了没有,我就是不愿他们离开。”
    “不会离开的。”春儿说。
    媳妇说:
    “山里不知道离我们这里到底有多远,这样看着是多么近啊,云彩下边就是山,可走起来一定很远。人要是能像鸟儿一样多好埃我们早该给他们写封信了。”
    “我给你写一封。”春儿说。
    “我们写在一块。”媳妇说,“话是一样的,末了落上我们两个的名儿就行了。”
    然后她们就不说话了,望着西面。月亮在流散的乌云里,急急的穿行着。
    媳妇始终很高兴,她觉得和这运命相关、情感接连的人在一块,是很幸福的,她的要求并不多。她对春儿说:“我近来很愿意学习,每天学几个字,你告诉我:保卫的这个卫字儿怎么讲?”
    “保卫和保护差不多。”春儿说,“卫字更有力量。敌人侵略我们的祖国,为了保护它,我们要用一切办法一切力量打击敌人,向敌人进攻,这里面就有卫的意思了。”
    “我明白了。”媳妇说,“芒种和老温是保卫祖国去了。打个比方,我们看着瓜园,也可以说是保卫吗?”
    “当然也可以。”春儿说,“瓜园的敌人就是那些獾、猪、刺猬,我们就是向它们进攻的战士。”
    媳妇说:
    “瓜园虽然小,也是你们一家人辛辛苦苦栽种来的,再说,坐在这园子里,心里是多么舒坦哪!我们不要说话了,就这样坐着吧。”
    媳妇两手搬着腿,头望着天。月亮钻到一大块黑云彩里,一时露不出来了。
    这园子两面叫高粱地夹着,北头是一块谷地,风从那里吹过来。天气凉快了,草虫们的声音也就疏稀了。媳妇听见,靠东边高粱地那里的瓜叶哗啦响了一下,接着“格巴”一响,那是西瓜断蔓的声音。
    “有人爬瓜了。”她轻轻对春儿说。
    “也许是一个獾。”春儿小声说,“我们去看看。”
    “我不敢去。”媳妇说,“叫它咬一口怎么办?”
    春儿轻轻从窝棚上跳下来,小心不趟响瓜蔓,轻轻的推开高粱叶,从高粱地里绕过去。
    她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爬在地下,半截身子伸到瓜园里,扒着一个大西瓜,从瓜园里蜷伏着退回来。春儿把一只脚蹬在那个东西的脊背上,那东西叫了一声。
    这声音不像獾,也不像刺猬。可是它只叫了一声,就再也不响。这种情形,倒使春儿有些害怕,她喊叫老温嫂子快来。好久,那媳妇才哆嗦着来了,月亮也闪出来,春儿看出爬在地下的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把脑袋钻到地里,死也不回头。春儿硬拉她起来,还安慰她:“你要是饥了渴了,吃个瓜不算什么,就是不该偷。”
    那女人转过脸来,裂开嘴一笑。媳妇和春儿都吓得后退一步,原来是高疤的老婆俗儿。
    俗儿想逃跑,春儿追上捉住她,说:
    “你偷瓜是小事,你得告诉我,你从哪里来,来干什么?”
    “你管得着我从哪里来?”俗儿掸掸身上的土,一本正经的说,“谁偷你的瓜来?你攥住我的手了吗?”
    “这还不算捉住你?”春儿说,“今天晚上,你得交代明白。”
    “我没什么可以对你交代的。”俗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栊子,悠闲的梳理着她那长长的拖散到肩上的头发。有一股难闻的油香放散出来,春儿打了一个嚏喷。俗儿越说越振振有词,她说,“这是我的家,我愿意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你的家?”春儿气得说话有些不俐落,“你在深县境绑过人家的票。”
    “你捉住我了?”俗儿说,“你就是会给我扣帽子,你纯粹是诬赖好人。
    我不和你说,我们到区上县上去说,我们去找高庆山,我们去找高翔。多么大的头头儿我也见过,他们对我都是嘻嘻哈哈的。走,走,我不含糊!”
    春儿不放她,紧跟在她后面。到了街口,正有几个民兵巡逻,春儿交给了他们。俗儿哼哼唧唧,想对那几个小伙子卖俏,民兵不理她,伸过几只老粗的胳膊来,她才着了慌。“春儿大妹子,你不能这样!”她回过头来说,“你得看点姐妹的情面。想当初,咱两个一同参加抗日工作,是一正一副,不分彼此。再说,我对你们家也不是没有一点好处,那一年咱秋分大姐,立志寻夫,是我成全了她,不然你们会打听着高庆山的真实下落,一家人接头团聚?人有雨点大的恩情,应该当海水一样称量,谁走的路长远,谁能到西天佛地。
    春儿妹子,你救救我吧!”
    春儿没有说话。民兵们把她带到一所大空屋子里,俗儿一看,一条大炕上,铺着一领烧了几个大窟窿的炕席,就对民兵们小声唧唧的说:“你们叫我在这里睡觉吗?我一个人胆儿小,你们得有一个人抱铺盖来和我做伴儿,才行。”
    “不要紧,我们在外面给你站岗。”民兵们说。
    俗儿被捉,老蒋正在田家,陪着田大瞎子说反动落后话儿。田大瞎子的老婆,过去很少出门,现在每逢家里来人,就好站在梢门角,望着大街上,一来巡风,二来听个事儿。她回来给老蒋报信。老蒋正在“感情”上,一跳有多么高,大骂。
    田大瞎子拦住他,小声说:
    “蒋公,不能这样。我们现在是要低头办事。你先到街上去听听看看,无妨和那些干部们说几句好话,保出俗儿来。我担保,俗儿此来,必负有重大任务,一定给我们带来了好消息。暗暗告诉她,这回千万不要再坦白。”
    “我不能向他们低头!”老蒋大声呼喊,“在家门上截人,这是他妈的什么规程!”
    可是,等他跑到民兵队部门口,一看见有人站岗,他的腿就软了,说什么再也跳动不起来,像绷在地上了一样。胡乱问答了两句,他扭回头来去找吴大樱说:“大印哥,咱弟兄们祖祖辈辈,可一点儿过错也没有。现在又同心合意,经营着一块瓜园。刚才听人们说,春儿叫民兵把你侄女儿捉了起来。大哥,我求求你,叫他们把俗儿放了。”
    吴大印正睡得迷迷胡胡,也不知道哪里的事,就问:“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就为俗儿摘了咱那园子里两个瓜。”老蒋说。“这还值得。”吴大印穿衣裳起来,“别说两个瓜,就是十个也吃得着呀!”
    “你看,他们就是这样,随便捉人。”
    “我去看看。”吴大印开门出来。
    老蒋顺路又叫起老常来,一同来到民兵队部。
    春儿对他们说了俗儿和高疤在深县绑票的事,主张送到区里,详细问问。俗儿坚决不承认,并且说,她因为高疤不正干,已经和他离了婚,自己跑了回来,路上又饥又饿,到了自己村边,想摘个瓜吃,就闹成这样。
    老蒋说:
    “送到区上去干什么?自己村里的事,就由你们几个大干部解决了吧。
    我先保她回去,随传随到行不行?”
    吴大印不愿意得罪乡亲,也说:
    “那样好,春儿,就那样吧。”
    春儿反对。她说:
    “爹,你不知道底细的事,你不要管,回家睡觉去吧。老常叔,你说怎么办哩?”
    “我同意送到区里。我和民兵们去。”老常说。
    俗儿在区里押了几天,河里的水就下来了,区里忙,来信说,问不出什么来,一个浪荡娘儿们,讨保释放吧。放她回来了。
    八十四
    这一年,冀中区有严重的水灾。一夜的工夫,滹沱河的洪水,经过代县、崞县、定襄、五台、盂县,从平山入冀中,过正定入深泽。一夜之间,五龙堂的河流暴涨了。
    高四海家堤坡上的小屋,又被连夜的大雨冲刷着,高四海坐在炕上,守着窗户,抽着烟,倾听着河里的声音。从雨声和河水声里,他又预感到了今年的水灾的严重。
    秋分也起得很早。
    “看样子等不到天明。”高四海从炕上下来,戴上破草帽,提起放在墙角的那面破铜锣,站到堤坡上敲了起来。
    这是习惯的专用的号令。五龙堂的居民,一听到这种锣响,从梦里惊醒,跳下炕来,抓起女人们急急递过的破草帽、破布袋片、铁铲、抬土筐,打开大门,蜂拥着跑到堤上来了。
    人们都集到大堤上,妇女们手里提着玻璃灯笼,灯光在风雨里闪动着。
    人群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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