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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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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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娘的话:“也许是老天爷看我们人善,成心让我们享福呢。”其实,我知道这样的话连爹自己都不相信,我常常看见在娘熟睡以后,爹一个人走到柳树底下,默默地抽着旱烟,长久地发呆。我知道爹一定在想念我,还有那些一个个被流掉的弟弟妹妹。
  但在娘的面前,爹永远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好象他真的已经忘记了曾经差点拥有过我们,好象从娘的身体里排出的只是一些普通如汗液或者大小便一样的东西,爹在用行动证明: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足够美好,再多一点幸福就成了奢侈。
  也许是为了找一点幸福的感觉,于是爹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常常去参加村里的文艺宣传活动。其实,爹年轻时就已经是当地的三棒鼓高手了。三棒鼓是本地的一种民间说唱艺术,只是不甚入流,难登大雅之堂而已。当然不象京韵大鼓、扬洲评弹那样名声在外。却是本地百姓自娱自乐的一种消遣方式,行头也比较简单:一鼓一锣而已,敲鼓的相当于主唱,类似于后来摇滚乐队里崔健或者黄家驹的位置,打锣的则类似于吉它手、贝司手、或者键盘手之类,也不可或缺。鼓手的唱腔、嗓音和锣鼓的配合默契程度决定了一台戏的水准。当然,好的段子也是让三棒鼓锦上添花的必要条件。
  那时,爹婉转嘹亮的唱腔常常会响彻在家乡的上空,他就通过这种说唱形式把三国、水浒、罗成扫北、薛刚反唐之类的故事根植于乡亲们的脑海,给他们带去欢乐。偶尔,父亲也会把一段梁祝演绎得柔情似水、缠绵绯恻。用现时的话说:特煽情。赚了不少姑娘媳妇的眼泪。
  听乡亲们说:其实我娘的芳心大概就是被我爹的一张善于说书的贫嘴所打动的,我想肯定有一定道理。
  不过,那时父亲已经不大讲三国水浒之类的玩意儿了,他整天捧一本《红旗飘飘》或者《烈火金刚》之类的图书,思谋着如何把他们编成琅琅上口的三棒鼓段子。白天要干活,晚上尽琢磨这些事情,父亲可能真的已不记得我和弟妹们给他带来过的痛苦。
  然而娘不行,娘出门的时候碰到别的上学的孩子也要拦住亲两口才肯罢休。我常常听见孩子们跟他们的父母说:“芝娘亲得我好疼。”后来,叔父的孩子出生了,我这个叫石头的弟弟曾经让我嫉妒,因为那时粮食已是罕物,逃荒的人群随处可见,爹和娘自己都难以喂饱肚皮,却隔几天就要去看望一下石头,而且决不空手而去,哪怕是一个鸡蛋、两条红薯根、几片野菜也成了他们去一趟石头家的理由,那些一点点流失的食物曾经让我非常为爹娘心疼,有时,望着娘对着鸡屁股无限渴望的眼神,我会恨恨地想:要不是那根圆木,现在享受这种待遇的,应该是我啊。
  石头一天天长大,等他能稳稳当当地在地上行走时,他几乎成了爹不折不扣的跟屁虫。爹在宣传队里编排国民党或者日本鬼子时,石头就坐在最前排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尽管听不懂父亲在说些什么,他脸上却布满了愚蠢的崇拜;爹在河边摸鱼捉虾时,他会兴冲冲地帮着提鱼篓;爹在田里割稻时,他就跟在后面拾那些因匆忙而遗漏的谷穗;哪怕爹上厕所,石头也会说:大伯,我也要尿。要命的是,他常常会在我们家蹭完午饭蹭晚饭,而且毫无节制。我看着爹娘因缺少食物而一天天消瘦的面孔,心里对石头常常产生由衷的恨意。但是我毫无办法,因为爹娘对他的疼爱只增不减,而且,他毕竟也是我弟弟。
  那年月虽然饥饿,但小孩的生产速度却一点不见减少。连三叔四叔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看到兄弟们拉家带口的样子,爹的脸上有一点点失落,但在娘的面前,爹从来没有显露过这种失落,他总是一副“我们的生活比蜜甜”的模样。但娘不能掩饰自己的忧郁,这些年来,她一直不肯原谅自己轻易就放我走的事实。终于有一天:娘对爹说:“贵贵,我们离吧,完了你另找一个能生养的,我不能让你没有自己的孩子。”爹立刻就生气了:“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不就是孩子吗?老二老三老四的孩子不就跟我们自己的孩子一样?一个个疼都疼不过来,恐怕我还真没有闲功夫料理自己的孩子。”娘哀哀地说:“那不一样的,孩子总归是自己的好。”爹无法说服娘,其实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我相信爹那时决不会如现代人这般洒脱。一句安慰娘的话,爹都想了老半天:“天底下没有孩子的又不是我们一家,不一样过得挺好,你听好了,你是我相中的媳妇,你就要和我一起走这段到“瓦岗寨”的路,逃跑是没有用的,你跑到哪里我都会把你抓回来”“瓦岗寨”是我们村的一片坟地。父亲那时当然还不会说“五十年不变”之类的话,但他说瓦岗寨时的动容令我娘无话可说。
  然而,离开爹的想法一旦在娘的脑子里产生,就如同生了根一样,再也无法抹去。我注意到:从那以后,娘经常在夜里辗转反侧,也许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在思考着如何结束和爹的夫妻关系了。
  爹那时已经是大队支书了,除了正常的出工,还要组织各种各样的讲用会、办科学种田学习班,偶尔还要组织文艺汇演,一天到晚象没头的苍蝇一样忙,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心情。
  我觉得那时的农村到处莺歌燕舞、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田间地头,随时都会有文艺演出,有的是自编自演,有的是上面送戏下乡。简直跟过节一样。不过,所有的戏里面,我当然最喜欢我爹跟我娘搭挡的白毛女,我娘那忧愁、绝望的眼神真实地再现了喜儿的苦大仇深的形象。而我爹的长春也无比到位,每当我爹挥动着那把系着红绸巾的木制驳壳枪示意同志们勇往直前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充满激动与自豪。
  我很奇怪那时的人们几乎从来就没有真正吃饱过,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心思苦中作乐,好象锣鼓声每天都会响起,大队部的白炽汽油灯通常都会亮到很晚。
  但饥饿的感觉是始终存在的,作为支书,我爹常常会在夜里被小孩饥饿的哭喊声惊醒,并为之汗颜。每当集体仓库里新存进一点诸如红薯、花生、大豆乃至用做“瓜菜代”的灰萝卜时,总会被无数的人惦记。父亲的工作日程里又新增了一项,不厌其烦地找哪些被当场抓住的窃贼做徒劳的谈心,父亲的温和激起了社员更大的欲望,不断地有新鲜血液加入偷窃的队伍。父亲只好和几个支委一起轮流守夜,投入到保卫粮食的战斗中。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父亲的守候终于结出了苦涩的果实,在明晃晃的手电光下,父亲居然看见了我娘平静而美丽的脸和她手上装着几颗红薯的小包袱。
  娘很平静,在大队部里,当着我爹、治保主任、和民兵营长的面,一一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包括未被现场抓到的木材、花生。爹恼羞成怒地问娘赃物的去向。娘说:“能吃的吃了,能烧的当柴烧了。我又冷又饿。”爹立时觉得无地自容,好象他从来就没有让自己的婆娘吃饱穿暖过,实际上家里根本就没有惨到这一步,娘的信口开河让爹颜面全无,好歹他还是大队的支书啊。爹完全被气疯了,使劲地拍了一下桌子,却说不出一句话,只好恨恨地蹲到大队部外面抽起了旱烟。外面的风很冷,估计爹的心也比较凉。
  这件事情过后,爹再也没脸在支书的位子上呆下去了,本来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丢了也不觉得可惜。问题是,爹和娘的关系也从此淡了许多,以前的亲密无间仿佛成了过往云烟,我实在看不懂娘那幽幽的眼神里到底蕴含了怎样的意思。
  而对爹来说,他依然不能原谅娘的行为给他带来的耻辱,在他眼里,这简直是一种辱没祖宗的行为,当年奶奶被饥饿折磨得奄奄一息时,他都没有从集体的仓库里或偷或借过半斤粮食,而是硬着心肠目送奶奶撒手人寰。爹从爷爷那里继承聪明与厚道的同时,也承袭了爷爷那些关于礼义廉耻的道德操守。娘的行为对爹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
  但是爹始终无法明白:为什么一直贤惠善良的娘竟会出此下策。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情,以后的很多年爹都被这个问题折磨着而百思不得其解。
  但这一切似乎还远没有完结,一个春光明媚的中午,母亲在收工的队伍里缓缓回家,好象是不经意的,从母亲的衣襟里竟然掉出了两株粗壮而娇嫩的油菜,正处花季的油菜青翠欲滴、泛着绿汪汪的水色。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父亲掀开了母亲的衣襟,于是,一株株油菜宛如缤纷落英般坠地。爹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生平第一次扇了娘一巴掌,并对着娘破口大骂:“连没长大的庄稼你也要偷,和猪有什么两样?”父亲的巴掌激怒了娘,娘那天好象疯了一样,好象一点都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毫不示弱地对着爹又抓又挠,嘴里还不肯闲着:“方二贵,你以为你就那么清白?为集体喷洒农药时,你有没有把多余的农药洒在自家的茄子苗上?施肥时,你不照样把公家的牛屎拔拉进自家的菜园?接待文艺宣传队时,你把没抽完的招待烟揣进自个儿兜里,有没有?……”够了,已经足够了,爹已经完全被我娘给气疯了,连我都弄不明白:娘为什么会如此无情地对着父亲“狠斗私字一闪念”。娘说的那些,其实有点冤枉我爹:所谓农药,差不多已经见底,爹不过是不想浪费而已;所谓牛屎,不过是牛系在柳树下时随便拉下的一泡;而香烟,更是几乎只剩下一个空盒,里面仅有一根沅水牌香烟。如果连这样的小节父亲也要拘一拘,那父亲就未免太小家子气得不象个男人了。但娘却如此煞有其事地借题发挥、夸大其词,我实在是有些疑惑:娘今天是怎么了?
  但爹就远不止是疑惑了,爹已经接近崩溃,他的嘴唇在颤抖,他已无法为自己辩解,娘的攻击使他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恐怖。他怎么都想不通昔日小鸟依人的媳妇为何此刻竟如此歹毒,几乎招招致命。这种双重的打击差点让父亲倒下。
  “这日子没法过了。”当时父亲的脑子里肯定只有这一个念头,“实在过不下去了,不过了!”我听见父亲反复念叨的就只是这几句。
  几天以后,娘终于从我们家的小屋里走了出去,随身只拎着一个蓝布碎花的小包袱,那里面装着娘不多的换洗衣服。娘离家时的脚步坚决而轻快,好象这个她生活了十年的小屋已经压迫了她太久太久,此刻她有一种翻身农奴得解放的喜悦。但娘经过柳树时的脚步有些迟疑,她一定想起了在树底下贪睡的我,但只是一瞬,娘的脚步反而越来越快。我有些不甘心地追随着娘的身影,在她迈出村口的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娘的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那些压抑了许久的液体此刻正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无法分清楚那些透明的东西哪些是为了父亲,哪些是为了我,或者,哪些是为了娘自己。
  虽然是早春了,空气却依然寒冷。冰冷的北风在我的头顶依旧响的厉害,却让我感到了一丝清醒。我忽然觉得:娘所做的一切,可能都只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它唯一的目的就是让父亲觉得他们夫妻间已经恩断义绝,彼此再无任何留恋,从而使离婚变得顺理成章。
  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里,一阵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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