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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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_海边的卡夫卡-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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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之间的区别。就是说,即使以为是自己选择的,感觉上似乎在我选择之前即已注定要发生,而我只不过把某人事先决定的事按原样刻录一遍罢了,哪怕自己再怎么想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甚至觉得越努力自己越是迅速地变得不是自己,好像自己离自身轨道越来越远,而这对我是非常难以忍受的事。不,说害怕大概更准确些。每当我开始这么想,身体就好像缩成一团,有时候。”
    大岛伸手放在我肩上,我可以感觉出他手心的温暖。
    “纵使那样,也就是说纵使你的选择和努力注定徒劳无益,你也仍然绝对是你,不是你以外的什么。你正在作为自己而向前迈进,毫无疑问。不必担心。”
    我抬起眼睛看大岛的脸。他的说法具有神奇的说服力。
    “为什么那么认为?”
    “因为这里边存在irony。”
    “irony①?”
    大岛凝视我的眼睛:“跟你说,田村卡夫卡君,你现在所感觉的,也是多数希腊悲剧的主题。不是人选择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人。这是希腊悲剧根本的世界观。这种悲剧性——亚
    ①意为“讽刺、反语”。
    里士多德是这样下的定义——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较之起因于当事者的缺点,毋宁说是以其
    优点为杠杆产生的。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人不是因其缺点、而是因其优点而被拖入更大的悲剧之中的。索福克勒斯的《奥狄甫斯王》即是显例。奥狄甫斯王不是因其怠惰和愚钝、而恰恰是因其勇敢和正直才给他带来了悲剧。于是这里边产生了无法回避的irony。“
    “而又无可救赎。”
    “在某种情况下,”大岛说,“某种情况下无可救赎。不过irony使人变深变大,而这成为通往更高境界的救赎的入口,在那里可以找出普遍的希望。唯其如此,希腊悲剧至今仍被许多人阅读,成为艺术的一个原型。再重复一遍:世界万物都是metaphor①。不是任何人都实际杀父奸母。对吧?就是说,我们是通过metaphor这个装置接受irony,加深扩大自己。”
    我默不作声,深深沉浸在自身的思绪中。
    “有人晓得你来高松?”大岛问。
    我摇头:“我一个人想的、一个人来的。跟谁也没说,谁也不晓得,我想。”
    “既然那样,就在这图书馆隐藏一段时间。借阅台的工作别做了。警察想必也跟踪不了你。万一有什么,再躲到高知山里边就是。”
    我看着大岛,说道:“如果不遇上你,我想我已经山穷水尽。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座城市,又没人帮助。”
    大岛微微一笑,把手从我肩上拿开,看那只手。“哪里,那不至于的。即使不遇上我,你也一定能化险为夷。为什么我不明白,但总有这个感觉。你这个人身上有叫人这么想的地方。”之后大岛欠身立起,拿来桌面上放的另一份报纸。“对了,在那之前一天报上有这么一则报道。不长,但很有意味,就记住了。或许该说是巧合,总之是在离你家相当近的地方发生的。”
    他把报纸递给我。
    活鱼自天而降!
    2000条沙丁鱼竹荚鱼落在中野区商业街
    29日傍晚6时左右,中野区野方×丁目大约2000条沙丁鱼和竹荚鱼自天而降,居民为
    ①metaphor:隐喻、暗喻。②
    之愕然。在附近商业街购物的2名主妇被掉下的鱼打中,面部受轻伤。此外别无损害。当时天空晴朗,几乎无云,亦无风。掉下的鱼大多仍活着,在路面活蹦乱跳……
    我看完这则短报道,把报纸还给大岛。关于事件的起因;报道中做了几种推测,但哪一种都缺乏说服力。警察认为有盗窃或恶作剧的可能性;进行了搜查;气象厅说鱼自天而降的气象性因素并非完全没有;农林水产省新闻发言人时下尚未发表评论。
    “在这件事上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大岛问。
    我摇头。我完全不明所以。
    “你父亲被杀害的第二天在距现场极近的地方有两千条鱼自天而降,这一定属于巧合吧?”
    “或许。”
    “报纸还报道说东名高速公路富士川服务站同一天深夜有大量蚂蟥自天而降。降在狭小场所的局部范围,以致发生若干起轻度的汽车相撞事故。蚂蟥像是相当不小。至于为什么有大群蚂蟥下雨一样从天上啪啦啪啦落下,则谁也没个说法。一个几乎无风的晴朗夜晚。对此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
    我摇头。
    大岛把报纸折起:“如此这般,时下这世上接连发生了无法解释的怪事。当然,或许其中没有关联,而仅仅是巧合,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头,有什么牵动了自己的神经。”
    “那也可能是metaphor。”
    “可能。但是竹荚鱼沙丁鱼自天而降,究竟是怎样一种metaphor呢?”
    我们沉默有顷,试图把长期未能诉诸语言的事情诉诸语言。
    “嗳,大岛,父亲几年前对我有过一个预言。”
    “预言?”
    “这件事还没对其他任何人说起过,因为即使如实说了,也恐怕谁都不会相信。”
    大岛沉默不语。但那沉默给了我以鼓励。
    我说:“与其说是预言,倒不如说近乎诅咒。父亲三番五次反反复复说给我听,简直像用凿子一字一字凿进我的脑袋。”
    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再次确认我马上要出口的话语。当然已无须确认,它就在那里,无时不在那里,可是我必须重新测试其重量。
    我开口了:“你迟早要用那双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交合,他说。”
    一旦说出口去,一旦重新诉诸有形的语言,感觉上我心中随即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在这虚拟的空洞中,我的心脏发出旷远的、带有金属韵味的声响。大岛不动声色地久久注视着我的脸。
    “你迟早要用你的手杀死父亲,迟早要同母亲交合——你父亲这样说来着?”
    我点了几下头。
    “这同俄狄甫斯王接受的预言完全相同。这你当然知道的吧?”
    我点头。“不仅仅这个,还附带一个。我有个比我大六岁的姐姐,父亲说和这个姐姐迟早也要交合。”
    “你父亲是当着你的面道出这个预言的?”
    “是的。不过那是我还是小学生,不懂交合的意思。懂得是怎么回事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大岛不语。
    “父亲说,我无论怎么想方设法也无法逃脱这个命运,并说这个预言如定时装置一般深深嵌入我的遗传因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我杀死父亲,同母亲同姐姐交合。”
    大岛仍在沉默。长久的沉默。他似乎在逐一检验我的话语,力图从中找出某种线索。
    他说话了:“你的父亲何苦向你道出这么残忍的预言呢?”
    “我不明白。父亲再没解释什么。”我摇头,“或者想报复抛开自己出走的母亲和姐姐也未可知,想惩罚她俩也不一定——通过我这个存在。”
    “纵令那样将使你受到损害。”
    我点头:“我之于父亲不过类似一个作品罢了,同雕塑是一回事,损坏也好毁掉也好都是他的自由。”
    “如果真是那样,我觉得那是一种相当扭曲的想法。”大岛说。
    “跟你说大岛,在我成长的场所,所有东西都是扭曲的,无论什么都是严重变形的。因此,笔直的东西看上去反倒歪歪扭扭。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明白这一点了,但我还是个孩子,此外别无栖身之所。”
    大岛说道:“你父亲的作品过去我实际看过几次。是个有才华的优秀雕塑家。锐意创新,遒劲有力,咄咄逼人,无曲意逢迎之处。他出手的东西是真真正正的杰作。”
    “或许是那样。不过么,大岛,父亲把提炼出那样的东西之后剩下的渣滓和有毒物撒向四周,甩得到处都是。父亲玷污和损毁他身边每一个人。至于那是不是父亲的本意,我不清楚。或许他不得不那样做,或许他天生就是那么一种人。但不管怎样,我想父亲在这个意义上恐怕都是同特殊的什么捆绑在一起的。我想说的你明白?”
    “我想我明白。”大岛说,“那个什么大约是超越善恶界线的东西,称为力量之源怕也未尝不可。”
    “而我继承了其一半遗传因子。母亲所以扔下我出走,未必不是出于这个原因。大概是想把我作为不吉利源泉所生之物、污秽物、残缺物彻底抛开。”
    大岛用指尖轻轻按住太阳穴,若有所思。他眯细眼睛注视我:“不过,会不会存在他不是你真正父亲的可能性呢,从生物学角度而言?”
    我摇头道:“几年前在医院做过检查。和父亲一起去的,采血检验遗传因子。我们百分百毫无疑问是生物学上的父子。我看了检验结果报告。”
    “滴水不漏。”
    “是父亲想告诉我的,告诉我是他所生的作品。一如署名。”
    大岛手指仍按在太阳穴。
    “可实际上你父亲并未言中。毕竟你没有杀害父亲,那时你在高松,是别的什么人在东京杀害你父亲的。是那样的吧?”
    我默默摊开手,看着。在漆黑的夜晚沾满不吉利的黑乎乎血污的双手。
    “坦率地说,我没有多大自信。”
    我向大岛道出了一切。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几小时人事不省,在神社树林中醒来时T恤上黏乎乎地沾满了谁的血;在神社卫生间把血洗去;此数小时的记忆荡然无存。由于说来话长,当晚住在樱花房间部分省略了。大岛不时提问,确认细节,装入脑海,但没有就此发表意见。
    “我压根儿闹不清在哪里沾的血、是谁的血。什么也记不起来。”我说,“不过,这可不是什么metaphor,说不定是我用这双手实际杀死了父亲。有这个感觉。不错,我是没有回东京,如你所说,我一直在高松,千真万确。但是,‘责任始自梦中’,是吧?”
    “叶芝的诗。”
    我说:“有可能我通过做梦杀害了父亲,通过类似特殊的梦之线路那样的东西前去杀害了父亲。”
    “你会那样想的。对你来说,那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真实。但是警察——或者其他什么人——不至于连你的诗歌性责任都加以追究。任何人都不可能同时位于两个不同的场所,这点爱因斯坦已在科学上予以证实,也是法律认可的概念。”
    “可我现在不是在这里谈论科学和法律。”
    大岛说:“不过么,田村卡夫卡君,你所说的终究只是个假设,而且是相当大胆而超现实意义的假设,听起来简直像科幻小说的梗概。”
    “当然不过是假设,这我完全清楚。大概谁都不会相信这种傻里傻气的话。但是,没有对于假设的反证,就没有科学的发展——父亲经常这样说。他像口头禅似的说,假设是大脑的战场。而关于反证眼下我一个也想不起来。”
    大岛默默不语。
    我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总而言之这就是你远远逃来四国的理由——想从父亲的诅咒中挣脱出来。”大岛说。
    我点了下头,指着叠起来的报纸说:“但终究好像未能如愿。”
    我觉得最好不要对距离那样的东西期待太多,叫乌鸦的少年说。
    “看来你的确需要一个藏身之处。”大岛说,“更多的我也说不好。”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突然间支撑身体都有些困难。我歪倒在旁边坐着的大岛怀里,大岛紧紧搂住我,我把脸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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