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提到了瘦狗,繁花马上想到了庆林的狼。〃庆林呢,狼呢?〃繁花问。庆书说:〃狼也立功了。〃那条狼其实就在繁花身边,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它哪里见过这个阵势?这会儿把脑袋藏在尾巴下面,筛糠似的抖个不停,那铁笼子被搞得哗啦乱响。掉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吓破了胆的大灰狼连条狗都不如啊。那狼不停地发出呜噜噜的声音,都有点像哮喘病了。庆书说:〃它立功了,它真的立功了。〃庆林替狼谦虚了,说应该的,应该的。还说,他的狼听不得表扬,一听表扬就脸红,就用尾巴挡住了脸。繁花问庆书:〃你说它立功了,它是怎么立的?〃庆书说,瘦狗带来的人马当中也有一条狗,很凶的,可它一闻到狼的味道,就吓得屁滚尿流,掉头就跑。
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繁花忍着没问。繁花低声问庆书,还有哪些村干部在场。庆书说,能来的都来了。繁花问:〃祥生呢?〃庆书说:〃就祥生没来。祥生不是在办外交吗?〃繁花想,好,很好,他要在这里就糟了。他要是跟庆书一样,咋咋唬唬的,村里的人说不定就把他当成英雄了。就在这时候,有人突然哭了起来,是男人的哭声,断断续续的。繁花听出来了,是小红她爹在哭。繁花赶紧跑了过去。在庆刚娘的坟边,躺着一个人,蹲着一个人。躺着的是小红,蹲着的自然是小红她爹。
小红浑身是土,像虾米那样蜷伏着。繁花喊她,她没有反应。再喊,她的身子伸展了一下,然后又蜷缩了起来。繁花去拉她的手,想扶她起来,但却被人推开了。繁花认出来了,那是小红她爹。小红她爹突然揪住了繁花的衣领,喊了起来:〃赔我闺女,你赔我闺女。她都是为了你啊。〃殿军挤了过来,还没开口说话,小红她爹就又揪住了殿军:〃你咋不跳呢?你是大老爷儿们啊,你咋不跳下去呢?〃繁花明白了,原来小红跳到墓坑里去了。天快黑了,那墓坑里黑洞洞的,繁花也看不见它的深浅。繁花〃唉哟〃了一声,想,别把腰摔坏了。这时候小红开口说话了,声音很低,繁花没听清楚。繁花趴下去,想问她要说什么,小红她爹又把繁花扯到了一边,自己趴了下去。接着小红她爹又抓住了繁花的衣领:〃我闺女都弄成这样了,还想着你呢,还想着全村人呢。〃繁花赶紧问他,小红到底说了什么。小红她爹说:〃她说了,别难为你。她还问了,还有谁伤着了。〃说完,小红她爹又哭了起来,捶胸顿足,仰天长啸,但一只手还抓着繁花。繁花去掰他的手,但怎么也掰不开。繁花就一边掰手一边喊:〃传医生,快传医生,宪玉〃
第三部分第十二节 半个医生
宪玉已经走了。宪玉老婆翠仙算是半个医生,被人拉了过来。翠仙上去摸了摸小红的额头,又摸了摸小红的鼻孔。再去翻小红的眼皮的时候,小红把她的手挡了过去,翠仙的手就落到了小红的嘴上。〃血,都流血了呀。〃翠仙举着自己的手,突然叫了起来。一辆架子车推了过来。繁花抱着小红,坐到了车上。但小红她爹却把繁花拽了下来,自己坐上去了。繁花也看见了小红嘴角的血。车离开人群以后,小红她爹又让车停了下来。〃不敢劳驾工程师。〃小红她爹说。繁花这才看到,原来是殿军拉的车。殿军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只好原地站
着。这时候令文过来了,令文几乎是把车从殿军手里夺过来的。
繁花也跟着去了诊所。奇怪的是,宪玉却找不着了,宪玉老婆翠仙也不知道宪玉到哪里去了。〃快去王寨医院。〃繁花说。这时候,小红已经可以说话了。小红看着繁花,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都变成苦笑了。繁花赶紧上去握住了小红的手。小红说:〃我死不了的。〃繁花的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小红又说:〃我这个丫鬟没给你丢人吧?〃声音很低,但繁花还是听见了。繁花膝盖一软,差点跪下来。小红对她爹说:〃你给支书认个错。不怨支书的。〃有好长时间了,繁花一听见别人喊她支书,就觉得话里有话,心里就要冒火。可这会儿,她觉得〃支书〃是最好听的称呼了,比〃繁花〃、〃村长〃、〃主任〃、〃姑奶奶〃都要好听,都比得上天上的仙乐了。
还好,小红只是扭了腰,后脑勺上磕破了一块皮,并没有伤筋动骨。按说第二天小红就可以出院了,但繁花做主了,不允许她出院,说是再观察观察。村里好多人都要来医院探望,繁花问小红见还是不见。小红说:〃我听你的。〃村里人再来的时候,繁花就故意把小红的病说得很重,说医生说了,病人不能多说话,需要静养。小红躺在屋里听见了,过了一会儿就对繁花说:〃可不敢再那么说了。真的不敢。〃繁花说:〃这有什么敢不敢的,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在咱们这个班子里,女的就是比男的强。遇到事情,女的都是奋不顾身,男的呢,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小红家里的一些亲戚们也来看了,每到这个时候,小红就交待,病要说得轻一点,千万不敢说重了,传出去不好的。这么说着,小红突然用被头捂住了脸。繁花一下子明白了,小红这是害羞了。她是担心她的病给越传越重,要是再传出个什么后遗症,以后就不好找对象了。繁花想,莫非小红还想嫁到外村去?等她出院了,我得再给她上上课。
这天,宪玉也来医院看小红了。他是医生,所以繁花允许他见小红。但小红她爸却不让他见。老爷子指着宪玉说:〃你去哪了,小红差点给耽误了,你知道不?〃繁花连忙把宪玉拉到了一边,对宪玉说,老头子受刺激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宪玉只是笑,不说话。繁花突然〃咦〃了一声,问:〃就是呀,你去哪了?平时总见你在村里晃,用到你的时候却找不见你了。〃宪玉把手掌竖在嘴边,悄悄说道:〃我去溴水医院了。〃繁花问:〃怎么,村里还有人受了伤?〃宪玉又竖起了手掌,说:〃瘦狗也伤了。〃繁花说:〃没听说他伤啊?他伤到哪了?〃宪玉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伤了。我被他们抓了壮丁,坐着瘦狗的车来到了王寨。可到了王寨,他们说要去还是去溴水吧。我这就跟他们去了溴水。你放心,他死不了。过两天就出院了。〃繁花想,到时候瘦狗要是拿出一大笔医药费,要求官庄村给他报销,那可怎么办?但繁花转念一想,心就放平了。好啊,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小红的医药费还等着你给报销呢。走着瞧吧,你哪天不出院,我也不会让小红出院。
祥生也回来看小红了。祥生脸色灰暗,像挨了几鞋底似的。只是在见到小红的时候,咧嘴笑了一下。繁花陪他出来,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说看样子是要黄了。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半天不吭声,一口接一口抽烟,还随地吐了口痰,被路过的医生警告了一下。人家刚离开,他就又吐了口痰,还故意吐得很响。繁花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就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祥生把烟头扔到花圃里面,恶狠狠地说:〃有人提前下了大功夫了。〃他说得太笼统了,繁花就问他是谁提前下了功夫,下了哪些功夫,祥生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各有各的道。男人站着,女人蹲着,各有各的招。一言难尽啊。〃说完,祥生笑了,是冷笑,繁花身上都要起鸡皮疙瘩了。祥生又叼上了一根烟,但抽了两口就扔了。〃鸡巴毛,回溴水卖凉皮去。〃祥生说。
繁花说:〃刚回来就走?有些工作还需要研究呢,等研究完再走吧。〃祥生说:〃还研究个屁。都弄到这一步了,还研究个屁。我还是卖凉皮去吧。〃繁花生气了,说:〃这倒好,小红病了,你要走了,庆书呢,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你说说,这工作还怎么展开?〃繁花想,你倒轻巧,一拍屁股就想走?我还没给你算账呢。学校那笔账只是经济账,可以先放到一边,就说说瘦狗这笔账吧,这可是一笔政治账,要影响安定团结的。最早可是你向我建议,叫瘦狗把庆刚娘的坟起走的,现在呢?人命都差点闹出来。四周都是人,繁花不想和他在这里争执,就说:〃要走可以,明天再走。〃祥生同意了。这时候村里又来人,繁花正要走开,祥生又开口了。繁花没有料到祥生会主动提起瘦狗。祥生说:〃我去溴水医院了。靠他娘,要不是他身边有人,我就把他掐死了。〃说完,祥生还做出了一个有力的扼掐动作。祥生的动作和神情都表明,他是真想掐死他。
第三部分第十三节 打呼噜
这天,他们是坐庆书的车一起回去的。庆书去了临水村,据他说雪娥姨奶奶的侄子家就在临水。他是顺路拐到医院看望小红的。雪石也去了临水。雪石到底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没说两句话就睡着了。他用衣服蒙着脸,还打呼噜呢。庆书还在回味那天的事,说既然动武了,伤病就是难免的。美国够强大了吧,可哪一次营救人质,都要伤几个人。繁花最听不得他每天美国美国的,说:〃说点正经的,那天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庆书有节奏地拍着方向盘,美滋滋地陷入了回忆,说那天他正要出车,就听见有人喊:〃巩庄人来偷树了〃〃巩庄
人来偷树了〃他赶紧从车上跳下来,这时候已经看见有人朝村后跑去了。他呢,作为村里的治保委员,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抄起家伙就往那边赶。祥生问:〃是谁先喊起来的?〃庆书说:〃没听清,反正有人喊。〃祥生说:〃靠你妈,谁喊的你都听不出来?〃祥生似乎很生气,〃靠你妈〃三个字说得字正腔圆,不像是一般的口头语,听上去很有实质性内容。
庆书也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踩了一下刹车,车子猛地一颠。祥生打破沙锅问到底,又问:〃到底是谁?〃庆书说:〃真没听清。好像是上了年纪的,大概是爱管闲事的。〃祥生问雪石:〃老叔,那人是不是庆茂?〃但连问了两遍,雪石都是呼噜照打,没有一点反应。庆书这会儿补充了一句:〃大喇叭里的声音我倒听清楚了。〃繁花〃哦〃了一声,原来大喇叭里也广播了。庆书说:〃小红在大喇叭里说,丘陵上出事了,丘陵上出事了。她没说偷树,只说出事了,出事了。〃繁花想,小红还是年轻啊,遇事太冲动。唉,这事也怪我,我要事先给小红透个口风,告诉她这是我同意了的事,小红也就不会这么冲动了。但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祥生又骂开了。这次他骂的是〃靠他妈那个〃。他骂得太用力了,口水都溅到了繁花的手上。车里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了。繁花是有定力的人,遇到这种情形,她就瞟着窗外,坐得稳稳当当的,很有点外出视察的意思。庆书却受不了这种紧张。他怯生生地说:〃听听音乐?〃虽然没人搭理他,但他还是放了音乐,是《西游记》里的歌: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
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踏平坎坷成大道
斗罢艰险又出发
又出发
一听见这歌,繁花就想到了二毛。可繁花还没开口,庆书自己就提起来了。他问祥生:〃听说是你让二毛回来的?〃祥生没接话,庆书又问:〃是不是让二毛回来演出的?唉,什么人不能请,偏偏请个二毛。〃繁花听到祥生的出气声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