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紫竹园,周一鸣正在宿舍里打蟑螂。手举着拖鞋,准确而凶猛。看见我进门,他丢下了拖鞋,拿起一封信递给我。
“你的。看笔迹,好像是个妹妹哦!注意哦,嫩草不要吃得太多。”
信封上,落款的地址是布吉镇某某纸品厂。我知道是顾红写来的,就躺到床上,拧亮台灯慢慢来看。
老同事:
想不到一别就是两个月,没有跟你联系。想约你见面吧,如今可是隔得太远了。想打电话到公司,跟你煲一煲电话粥,又不愿听到电话里有陌生的后来者问:“请问你是哪一位?”那会把心情完全破坏掉。
我现在情况马马虎虎。工厂不比公司,这里不摆花架子,办公室就在厂房里,像个大仓库。很忙,因为老板不愿意花钱多雇人,所以我身兼数职。电话也不许随便打,只能用来联系业务。
住的地方更惨,是用木板隔出来的,上面没有顶棚。要是哪个欲火中烧的打工仔半夜翻墙过来,我就面临被强暴的危险。好在目前暂时没有。
上面说的是不好的,好的方面也有,而且是主要的。就是,我已经开始跑推销了,有提成,老板在这个上还算守信用。看来我的原始积累,就用不着解裤腰带了。
想念过去在公司的时候,那时跟你老人家隔得多近啊!几次想到蛇口去玩,再去四海看看那家小书店,但前程要紧,还不到怀旧的时候。
说几句关于你的。我见过的男人形形色色,老的无德,小的无趣。只有你太不一样,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知道你有小清,我又不漂亮,你不会给我一个春天的故事,但无论什么人,也挡不住我喜欢和你交往。在公司的那一段,认识了你,也很值得。尽管那晚你逃跑了,逃得我好伤心,但是,还是很美好,基本就是一场春天的故事了。
等我条件好了,就请你来玩。拜拜!勿忘我!
读罢信,我发了很长时间的呆。周一鸣的录音机在放布鲁斯,感觉上,周遭一切都够混乱的。生活越来越严酷,我疲于应付,不知将来该怎样把西西福斯的巨石推上山去。想到顾红已经开始了她的原始积累,我是否也应奋起,去尝试一下积累?小清今天有一个意思是说清了的,那就是,要想在深圳安个家,原始积累,不容我回避。
屋子里很闷热,把电扇开到最大一档,吹出的也是热风,解决不了问题。我汗流浃背,连思想都不能运转了。正在犹豫要不要冲凉时,忽然一阵风起,豆大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对面楼上打工妹一片乱喊:“收衣服啦——”
这雨,终于是下起来了。
第三部分苟富贵,勿相忘
酷暑来临,人心惶惶的那段日子已飘然远引。那一年的事,我今天还在书写它,并不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幸福与凄惶,它们并不一定与历史重合。我记忆中的那个盛夏,蛇口清澈如洗。棕榈叶上、后海的滩头、紫竹园的窗子上,都有一种新事物诞生之初的纯净之光。
公司暂时资金充足,老板有100万就恨不能花掉90万,全公司彻底沉浸在浪漫主义的狂欢中。海上世界已不能代表老板的水准,一到晚间,他的足迹总要远涉西丽湖、石岩湖。周末,就组织职员到小梅沙海滩去戏水、烧烤,一路开车、一路唱流行歌。职员们都知道这公司是在胡闹,但没有人主动要走。能在一个浪漫的公司打工,不是挺好吗?
这样的公司,谁还能有心思去做市场,大家得过且过,靠翻报纸混时间。老板也想通了这个问题,赚钱哪里有“扎”钱来的痛快!他的策略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一家一家的扎下去,源头总有活水。当然,崩盘的一天是迟早要到来的,但谁也不提。为尚未到来的危险而担忧,那是傻瓜所为。在悠闲中,从写字楼的窗口看下去,烈日下居然还有人在奔走。那些晒得黝黑的打工仔和业务员,就是推巨石上山的西西福斯。推不推得到顶,是很难说的,但首先就得像牛马一样去推。对我们公司所有的职员来说,推还是不推,这成了一个问题。
我在犹豫。
有的人却不再犹豫。
周一鸣有一天对我说,他要跳槽了。
我并不感到惊奇。对他的此举,我早有预感。抠到了小富婆,还能长久地窝在我们那个陋室里吗?周一鸣此去,是进入他未来岳丈手下的一个公司,办公就在碧涛苑。从这一刻起,我们两人的人生曲线就呈现出剪刀形的差异,他越成功,则越加反衬我的失败。我们同在一间陋室里起步,结局的反差这么大,其关节点,就在于我们当初在抠女的时候,做了不甚相同的选择。人在深圳的荣辱沉浮,往往就在这岔路口的一步。周一鸣是走出了清晰的一步,而我,是迈出了茫然的一步。
周一鸣向老板交了辞职书。消息传开,大家都很羡慕,纷纷跟他说“苟富贵,勿相忘”。他一抱拳说:“好自为之,兄弟先走了。”事后,众人品味这番告别的情形,都觉得不祥。难道我们的船很快就要沉了?
周一鸣在公司里比较能干,老板的猫腻,他多有参与,因此也是最辛苦的一个。辞了职,他并没有急着搬家,而是蒙头大睡,躺了三天。我问他为何不早早去履新,早点儿离开这地方。周一鸣说:“从现在起,直到我死,像这样的放松都是绝无可能的了。”这话,蕴涵着一些极深的哲理,我当时不是很能领会。
临走的前一晚,周一鸣夜不能寐,双手抱着头,在黑暗中想事情。想了很久,突然对我说:“我算是搭上最后一班‘巴士’了,你呢……”
“你这可不只是搭上了巴士的问题,老弟呀,你是李闯王一步跨进了北京城!”
“哪里有那么邪?你要把我折杀了!喝喝,我睡不着觉,想的就是这个。这大门是让我踢开了,但是金銮殿坐得舒服不舒服,是个大问题。在老板手下,咱们固然不过是条狗,可毕竟还是独立的狗,不满意可以叫,吃不饱可以换一家。进了郑家的豪门,那可就完完全全是条狗了,哪里还有人格?哪里还有自主?”
“你是得了便宜又卖乖!郑莲莲不是对你不错?爱你爱得死心踏地。你哪里就成了什么狗?”
“那是她拎不清。唉,你也是糊涂,我和她之间,怎么能有真爱?她那个模样……我好歹上海滩也混过,怎么能爱上她?这不过就是交易。我考虑的,就是利益。”
“郑小姐没你说得那么不堪吧,我看还行啊。你小子,基本是财色双收了。”
“我的风险也大呀,要从此忍辱负重。我忍不忍得了?还有,万一老丈人倒台了怎么办?我会不会连带着倒大霉?你以为娶小富婆就那么简单?”
“嗯?周崽儿,我今天才知道,你真是又黑又厚啊!”
“我这是痛定思痛,摔打出来的。现在,不这样做人,能混出头吗?我倒是非常担心你。闯一趟深圳不容易,谁不是跑来捞钱的。像你这么一板一眼地活,最终能捞到个什么呢?”
“我不想捞什么,随心所欲。”
“你这样子下去,能随心所欲?只怕是有一天,想吃碗饱饭都要看人脸色。我算是彻底告别下层了,我劝你呀,也如法炮制。你怎么说也是靓仔呀,比我不是更有资本?那个常来公司的香港富女,我看她对你挺有意思,你管她那么多,上啊!这年头,光凭本事就想混出头来?怎么可能!”
第三部分准备拼死一搏的悲壮
“你就胡说八道吧。那香港女,张牙舞爪的,你叫我怎么上?上了,又能得到什么?”
“嗳,我这是比方,总之你得瞄准一个差不多的。说真的,我是非常感激你的,没有你的鼓励,我不可能出去抠女。不去抠女,哪里能一步登天?这辈子八成也就潦倒一生了。我走出底层,功劳在你啊,所以我不忍心眼看着你瞎闯。你和那个什么小清,恕我直言,我看不有出能有什么前景。固然你们两厢情愿,但是在深圳活,出门就要用钱,两手空空结什么婚?我劝你呀,现在就放弃,免得将来痛苦!”
周一鸣深深地刺到了我的痛处,我翻了个身,长叹一声:“周崽儿,咱们不说这个了吧。你,就给我留点儿希望吧。”
周一鸣搬家那天,一早起来,他就大放迈克尔·杰克逊。这是他的凯旋曲,又是他的出征乐,我们的陋室地动山摇,迎来了它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早饭后,对方公司来了部车,郑莲莲指挥几个小伙子把行李搬了下去。临别,周一鸣在楼梯口握住了我的手,忽然百感交集,眼圈有点儿红:“老兄啊,听我的吧!别傻了,时代不同啦!”
送走周一鸣,我在床沿颓然坐下,望着他那张空空的床铺发呆。地上散落着废纸、皮鞋盒和破袜子,很凄凉。我感到头痛欲裂,仿佛迈克尔·杰克逊仍在我耳边大吼大叫。
是啊,在这个时代,金钱的魅力一天天耀眼夺目,在深圳连打工仔都满脑袋装的是钱,为什么偏偏我无所作为?赚钱不成功,抠女也很盲目,混到现在,脚还踏不到实地,我这人,还有什么用?
周一鸣的跳船而去,震动了我们公司残余的知识分子。联想到从上个月起,已开始从未有过的欠薪,人们不能安坐了。船莫非要沉?我们的出路在哪里?恐慌一旦蔓延开来,就不可遏制。工厂方面的一百多工人出现了骚动迹象,有人在闹着索要欠薪。据报,打工仔们已在偷着在变卖工厂物品了。
悠闲而浪漫的“玩偶之家”,陡然就有了山雨欲来的架势。
但知识分子毕竟是精英,不会轻易溃散掉。某日晚,大家在宿舍凑到一起,开了一个非法的会。有一点,众人是有共识的,那就是,老板虽不可救药,但公司这架机器的部件并未失灵。我们知识分子职员,完全可以把资源用起来,自救图强。那时,各部门的管事,都是一时豪杰,无怪乎连老任都很羡慕。秘密会议有了个结论:只要市场部牵头,近期拿下一两个大单,公司立刻就能活。
财务部老李没发表意见,但他透露了一点债务情况,公司的债务总额,不过170万而已。这点债务,应该很好甩掉。因为我们的玩偶,是介于工艺品和玩具之间,附加值高,说它值钱就是值钱,没有价格可比性。如果市场部脑筋活一点,抬抬价,三两个大单做下来,业务不难进入良性循环,从此大家可以高枕无忧。
这个前景使知识分子们激动得难以自制。秘密会议场所门口放了哨,谨防老板的耳目侦知。与会者压低了声音说话,内心洋溢着地下工作者在黎明前准备拼死一搏的悲壮。
这一切,之所以瞒着老板进行,是怕他不理解,反而要怀疑我们阴谋篡权。为了救公司,我们必须鬼鬼祟祟。
这个奇异的会议开过之后,公司史上一个奇异的行动就开始了。好比一个人大脑已经锈住,四肢却在自主行动。
周一鸣走后,与我前后脚进入公司的元老,已凋零得差不多了。老板把我拔到了行政副总的位置,却并不加薪。公司到了末路上,这职务已没多大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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