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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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文集 作者:韩少功-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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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大金刚中的尹道师,有时候还去远乡做点道场。胡二则去过县城讨饭,一去就个多月不回村。县里发了话来,说马桥的人进城讨饭影响太坏,村里应该严加管束,实在有困难的就应该扶助救济,搞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老村长罗伯无法,只好叫会计马复查从仓里出了一箩谷,给神仙府送去。

  马鸣是很硬气的人,瞪大眼睛说:“非也,人民群众血汗,你们拿来送人情,岂有此理!”

  他反倒有了道理。

  复查只好把一箩谷又扛了回来。

  马鸣不吃嗟来之食,甚至不用他人的水。他没有为村里的井打过石头,挑过泥巴,就决不去井边汲水。他总是提着他的木桶,去两三里路以下的溪边去,常常累得额上青筋突暴,大口喘气,一桶水压得全身几根骨头胡乱扭成一把,走几步就要歇三步,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哎哎哟哟。有人见此情形有点同情,说全村人的井,就少了你的一口水?他咬紧牙恨恨地说:“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或者标榜他的讲究。“溪里的水甜。”

  有人敬过他一碗姜盐芝麻茶,定局要他喝下去。他喝后还没走出十步,就哇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得悬涎悠悠两眼翻白。他说不是他不领情,实在是他的肠胃沾不得这等俗食了,这井里的水一股鸭屎味,如何入得了口?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受过他人之惠,比方他身上那件无论冬夏都裹着的棉袄,就是村里给他的救济。他开始坚辞不受,直到老村长改了口,说这不是救济,算是请他给村里帮个忙,不要再穿得破破烂烂到外面去坏了马桥的脸面,他这才成人之美,助人为乐,勉勉强强把新袄子收了下来。而且以后每提起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亏,说不看他老村长上了年纪,他是断断不给这个面子的——这袄子烧骨头,无病也会穿出病来。

  他确实不怕冷,时常在外面露宿,走到什么地方不想走了,一个哈欠,和衣倒下盘成一个饼,有时盘在檐下,在时盘在井边,也没见他盘出什么病来。用他的话来说,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之阳,午时采阳中之阴,是最补身子的。他又说人生就是一梦,人生最要紧的就是梦。睡在蚁穴边可做帝王梦,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梦,睡在坟墓上可做鬼神梦。他一辈子什么都可少得,就是梦少不得。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就是睡的地方不可不讲究。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觉还在前。不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这些话,都被人们当作疯话,当作笑话。这使他与村人的敌意日益加深,在公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与公众没有关系的人,与马桥的法律、道德以及各种政治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这一切都对他无效,都不是他的历史,都只是他远远观赏的某种把戏,不能影响他丝毫。办食堂的那一年,有一个外来的干部居然不谙事,把他一绳子捆到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眼,宁死不劳,宁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而且既然来了就不那么容易回去,他口口声声要死在那个干部面前,干部不论走到哪里他就爬到哪里,最后还是被别人七手八脚抬回神仙府去。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权威更强大。他轻易挫败了社会对他的最后一次侵扰,从此更加成为了马桥的一个无,一块空白,一片飘飘忽忽的影子。以至后来的成分复查、口粮分配、生育计划乃至人口统计——我协助村里做过这样一些工作——谁也没有想起还有一个马鸣,不觉得应该考虑到他。

  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显然,他已经不成其为人。

  如果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呢?社会是人的组合。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社会取消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想成仙。

  我略感惊讶的是,在马桥以及附近一带,像马鸣这样自愿退出了人境的活物还不少。在马桥就有过四大金刚,据说远近的大多数村寨依旧有这样的杆子,只是不大为外人所知。如果不是外人偶然地发现,好奇地打听,人们是不会谈到这些活物,也差不多忘了这么回事。他们是这个世界里已经坍缩和消失了的另外一个世界。

  复查说过,他们根本不醒(参见词条“醒”),父母大多数也并不贫寒,而且聪明得不和气。他们小的时候不过是调皮一点,不好生读书,算是最初的迹象。比如马鸣,他从不做作业,做对联倒是出口成章,其中有一付是“看国旗五心不定,扭秧歌进退两难”。反动虽反动,对仗倒是天衣无缝。是不是?批斗他的时候,谁都赞叹这个娃崽的文才了得。这样的人一旦失其怙恃就烂起来了,就科学(参见词条“科学”)起来了,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魔。 

 

  

  “龙”是粗痞之词,指男人的阳具。在马桥,可以经常听到这样的咒骂:你这条死龙!

  你看他那简岩(呆)龙!

  龙哎,你踩了我的脚都不晓得么?

  ……

  万玉口里也不干不净,但容不得别人把他骂作龙。一旦蒙受这种侮辱,他一脸涨红,摸到石头就是石头,摸到锄头就是锄头,要跟对方拼命,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最后一次看见万玉,是从县城里回马桥去,带去了他托我买的肥皂和女式袜子。我在他的茅屋前看见他的儿子,被他警觉地挡在门外,朝我吐口水。我说我是来看他爹爹的。

  我的话肯定被床上的万玉听到了。他等我走到床前,突然撩起着黑色的破蚊帐,一张脸闯上来。“看什么看什么,就这个样!”

  这一点也不好笑。他的脸蜡黄,瘦若干柴,让我暗暗吃惊。

  “好想念你,都要得相思病了。”

  这同样没什么好笑。

  问过病情,我可惜他没有到城里去唱歌、他连连摇手,“做好事,你做好事。

  搞农业的歌?那锄头尿桶戳里戳气的东西也叫歌?“

  他叹了口气,说最有意思的是从前,从正月到三月八,什么事也不做,天天都是耍,都是发歌。这村发到那村,这山发到那山,好耍得很。他说伢崽女崽发堂歌,对面坐着发,发出意思来了,发完一首就把凳子往前挪一寸,挪到最后、两张凳子合成排,两人相搂相偎,面颊厮摩,你在我耳边发,我在你耳边发,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只有对方一人听得清楚。这叫“耳边歌”。他眉飞色舞两眼发亮,“啧啧啧,那些妹崽都是豆腐肉,一掐就掐得出水来的!”

  这一天我也无聊,对下流歌有些好奇,央求他唱一点给我听听。他扭捏一阵,半推半就地约定,“这是你要我犯错误的?”

  “我给你买肥皂袜子,你就不感谢一下?”

  他精神大振,跳下床来,在屋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才算是润好了嗓子,运好了气。我突然发现,他如此矫健,如此雄武,病色一扫而光,眼里射出两柱电光。

  他唱了几句,我还没来得及理解,他连连摇手,猛烈地咳嗽,说不出话来,手慢慢地伸向床沿。

  “我怕是发不得歌了。”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手很凉。

  “不,你唱得蛮好听。”

  “真地好听?”

  “当然,当然。”

  “你莫哄我。”

  “不哄你。”

  “你说我往后还唱得?”

  “当然。当然。”

  “你凭什么晓得我还唱得?”

  我喝水。

  他目光暗了,长叹一声,头向床里面偏过去,“我唱不得了,唱不得了,这只怪何部长太毒辣了呵。”

  他又开始了对何部长莫名其妙的仇恨。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把一碗冷水喝得足够的长久。

  几个月后的一天,远处来者不善地鞭炮炸响。我出门一打听,是万玉散发了,也就是死了(参见词条“散发”)。据说他死的时候床边根本没有人,硬了一天多才被隔壁的兆青发现。据说他落气时口袋里只剩下三颗蚕豆,家无隔夜粮。他留下一个十来岁的伢崽,早被他一个远方舅舅领走。他家徒四壁我是看到了的,到处是蛛网和鸭粪,空荡荡的屋里连一个柜子都没有,衣物永远堆放在一个破摇篮里,邻家的小鸡在上面跳来跳去。人们说,他一辈子就是吃了女人的亏,如果不是这样,他婆娘恐怕也不会同他打离婚的,总还要搞一口热饭给他吃吧。

  他连下葬的棺木也没有,最后还是本义出了一箩谷,队上另外补助了一箩谷,为他换来两根杉树,做了个阴宅。

  按照当地风俗,人们在他的棺木里枕了一小袋米,在他嘴里塞了一枚铜钱。给他换衣的时候,兆青突然发现:“他没有龙呵!”

  众人一愣。

  “真的!”

  “真真是没有龙!”

  一个又一个去尸体边看了一眼,发现这个男人真是没有龙,也就是没有男人的阳物,无不惊讶万分。

  到了傍晚,消息传遍整个村子,女人们也在乍惊乍疑地交头接耳。只有罗伯有点不以为然,显得胸有成竹地说,不用猜也应该看得出来,万玉若不是个阉官子,为什么连胡子眉毛都没有?他还说,他早就听人说了,万玉十多年前在长乐街调戏一个大户人家的婆娘,被当场捉拿。东家是长乐街上的一霸,又是伪政府的团防头目,不管万玉如何求饶,一刀割了他的龙根。

  人们听完这些话,唏嘘不已。联想到万玉一直忠心耿耿地在女人面前讨好,给她们干活,替她们挨打,这是何苦来着?打了几十年的雷,没有下一滴雨;喂了几十年猪,没吃到一团肉,疯了么?到头来,这唯一的娃崽都不是自己的骨肉——人们想起来了,那个娃崽确实长得完全不像万玉。

  没有了万玉,村子里安静多了,少了很多歌声。有时候好像听到了隐隐的尖啸,仔细一听,不是万玉,是风声。

  万玉就埋在天子岭下。我后来上山砍柴,几次从他身边走过。清明节的时候,我看见那一片坟地里,他的坟最为热闹,坟头的杂草都被拔去了,有很多纸灰,有残烛残香,还有一碗碗的饭充作祭品。我还看见一些面熟和面生的妇人,村里的和远处来的,去那里哭哭泣泣,有的还红了眼睛。她们哭得一点也不躲闪,一点也不扭怩,张家坊一位胖妇人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把万玉嚎践成她的肝她的肺,痛惜她的肝和肺穷了一辈子,死的时候自己只有三颗蚕豆。这几乎是一次女界的自发集会。我奇怪她们的丈夫都不来干涉这种眼泪。

  复查说,他们都欠了万推匠的工钱,不会说什么的。我想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们觉得万玉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同自己的女人不会有什么可疑的关系,不再值得提防,不必同他计较。 

 
龙(续)
  

  马桥人把龙都画成黑色的,有鹿角,鹰爪,蛇身,牛头,虾须,虎牙,马脸,鱼鳞,等等,一样都不能少。这些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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