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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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2期- 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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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姨一落泪,我就觉得没有办法,过了一阵子就跟着她哭,我哭的是自己被重庆城里的母亲抛弃,一辈子就留在这偏远的农村。只是我一哭,幺姨就停住哭,带我到小河沟去搬螃蟹。 
  有一次遇见一条大花蛇,我吓坏了,幺姨竟和那蛇对视,而且拾了一石子,抛上半空,嘴里念念有词。那蛇伸得很高,但费劲地弯过脑袋去看那石子,最后整个身体垮倒在地上,一溜烟不见了。我从惊吓中缓过劲来,问幺姨怎么一回事?她说,遇见那种蛇,就要比高矮,若抛出的石子高到连蛇抬起头都看不见,蛇就会饶了我们。 
  我在幺姨那儿住了很久,表姨来幺姨家,说是有事晚了,不然早就来接我。她生得白净,不像风吹日晒的农妇,头发在脑后绾得整整齐齐,穿得也干净,总之,我当时一下就被她的端正模样吸引住了。幺姨舍不得我走,但表姨态度很坚决,说以前我母亲在乡下时与她最要好,现在母亲把她的幺姑娘送到乡下来,能不管吗?不过她们在屋里商量了一天,最后达成协议,我先去她那里,然后再回来。 
  表姨那儿很远,就在长江边的丰都鬼城附近。我们走了一天山路,她走路不快,因为她说小时家里对她期望太高,要嫁个好人家,所以被缠了脚,她实在受不了,就悄悄放脚,被家里发现,狠狠打了一顿,重新缠脚,但又被她放了。这么折腾过几次,那双脚就不成样子了。我们一路说着话,等到她家天就黑尽了。表姨是第一个打开我话匣子的人,她喜欢问我,我也喜欢问她,关于重庆城里的事,她最感兴趣。 
  她说很后悔,当初应该跟你妈一起跑到重庆,哪怕做纱妹,也比在农村强。 
  我问她为什么不走呢? 
  她说有些东西丢不下。 
  问她什么东西。她笑笑,说你是小娃儿,你不懂,有一天你懂了,表姨再讲给你听。 
  表姨爹已经做好玉米稀饭等我们了。比起其他的亲戚,表姨家的房子算是像模像样的:石头房子,屋顶很高,其实就是一个旧时碉堡。解放那阵分田分地时,那个石房子里炸死的国民党士兵太多,邪气太冲,没人敢要,就分给了她家。此后,她遇到来村里做石匠的表姨爹,就被招了上门女婿。 
  表姨告诉我这个故事,说她自己八字大,压得住邪。她的话有道理,在重庆南岸家里的阁楼上,我总看见一个白衣女鬼,家里三个姐姐也都看见过,只是我见到次数最多,所以最有理由怕鬼。可是在她的小石屋里,一次也没有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也没有听到什么怪声音,看来只要阳气足,鬼屋不是个坏地方。 
  表姨门前有一棵李子树,我一直住到这棵李子树开花。记得天天爬到李树上,远远看表姨爹从村口那个山道回家来,他是个石匠,他们抱养了一个孤儿,比我大五岁。十一岁就跟着村里全劳力一样下田。 
  生产队部的院子在一个洼地。我们站在山坡上就看得见。有一天生产队长来动员表姨去斗地主。表姨说,地主和他的老婆不是土改时已经被枪毙了吗?我不跟魂斗。 
  生产队长说,不是老地主,是少爷。附近的知青说是国家要搞的。那些知青都跟我大姐一样,是在“文革”前就到农村去的,这么些年生活寡淡无味,终于轮到“革命”的机会了。 
  少爷?解放那阵子他才四岁,表姨说。 
  生产队长说,你以前在他家当过丫环,你最知道他家怎么欺压我们穷人。所以,你一定要斗。队长走后,表姨很难过。我问她,她说,她在他地主家时,一家子对她不错。再说那少爷就是看见父亲被敲了沙罐,吓得半死,变成神精病的。 
  表姨在家装病,她被队长狠狠骂了一顿,不过也拿她没办法,她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出身。 
  我那天跑下山坡去,队部的院子热热闹闹,在天井和堂屋站着人,地上也坐了不少人,拖儿带女的。那个地主的少爷被押上来,一个瘦高个青年,衣服又破又脏,头发长得不男不女,但什么也不知道,别人骂他,他笑,别人数他罪状,他笑,有知青上台阶去扇他耳光,他也笑。直到后来把他斗垮在地上,才算收场。 
  我跑回屋里对表姨讲那里发生的一切。表姨说,我就知道会这样,这个孩子活不长,老天爷,观世音菩萨,行个好吧。她的样子非常伤心。我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次表姨爹说是要带我去一个工地,那儿差石匠,而且离鬼城冥府不远。他一早带上我,我就在工地等他做完事。然后他带我往街上走。他指着山顶的那些若隐若现的房子说,那是阴间地府,凡是人死了,都到那里报到,做善事的升天或投个好人家,做恶事的,得下地狱下油锅,受各种惨不忍睹的酷刑,永世得不到翻身。 
  那条青石块的街,两边全是一两层的房子,往山上走的小路真是鬼气森森,令我非常向往。但是爬了一半山,表姨爹忽然改变主意,不带我上去。说小孩子看了不好,女孩子看了更不好。 
  下山后,街上摆出小摊,都点起油灯,卖煮熟的红辣子鸡块,说是鸡避邪。他买了一个鸡头,叫我立即就吃。然后拉着我的手就走,说赶快,趁天还未黑,若天黑了,街上不会有人,全闭门闭窗的。表姨爹带我上船,不到一个时辰,我们跟着拖轮上岸,重新走山路回村子。 
  长大后我去过那鬼城冥府好几次,就在丰都长江边上,古木参天,有些古庙,奈何桥得一步跨过才顺当,还有鬼门关,黄泉路,十八层地狱,每隔几年修些新玩意添些新颜色,最后一次把我吓了一跳,对面整匹山修了供观光的种种传说中的景物,还有天堂仙境,玉皇大帝整个雕像占了半山,在长江上就可见到,好像发扬正气,压倒邪气。那条古朴的街也越来越商业化。 
  记得那一夜表姨一直在怪表姨爹胆小。但是第二天,表姨就去山里摘回艾蒿菖蒲,几枝挂在门口,几枝拿在手上点火烧,在我周身来回熏烟,熏得我只有闭上眼睛,泪直流。表姨用雄黄酒洒在门口窗子,说不然鬼会缠住我,这样做过后,鬼会自动离开,知道认错了人。为了保险,她在太阳下山后,叫我学她的样,对着东山连连吐三次口水,然后跪在地上,对着西天磕三个头。 
  天还漆黑,生产队长就在叫出工了,等他们上了地里,公鸡才叫。 
  在表姨这儿,她让我帮她扯线子,一件旧线子衣服。我得边扯边绕在一个木凳上,扎成一束,洗了再重新织。线子衣,表姨织了两件,一件给她的儿子。一件想必是给表姨爹的。那天晚上我已经躺在床上睡了,她的儿子也睡了,表姨爹还未回来。我看见她拿着线子衣,包着一包东西就往外走。她走得很秘密,可我还是发现了。跟在她后面。我发现她竟然是去村边的土屋。而且里面住的就是那个被斗的少爷。少爷见了她也不傻笑,眼睛盯得直直的,不过两人没有说话。 
  每天我和当地孩子一样去山上拾柴和打猪草剁猪草。每天一到晚上,吃饭很早,每家每户如此,为了省煤油灯,有时农田活忙了,吃饭晚了,就烧着麦秸秆和枯草,取炉火照明洗菜做事。往往一屋子都是烟,熏得人直咳嗽。 
  晚上一盏小油灯早早就吹熄。 
  第二年清明节很快就到了,我们几家人到关口后山上给外公上坟。一路上扔野菜团子,说是打恶狗饼,每人头上系根白布条,表示孝敬,祖宗保佑着,凡有厄运来临,必先显灵,让后辈逃脱。他们剪了好些纸人纸马纸牛羊,还糊纸房子纸床,在坟前烧掉,说是这样亲人在阴间可享受。 
  上完坟回来,二舅说要带我去大石寨。我以为是村子里的石寨,说我自己就去得。大舅说,村里的是小石寨,江边有大石寨,川江上下都有名,就在江边山崖边上,有十二层,高入云里。可是二舅给春耕病倒了,二舅妈就让村里一个老表把我送到表姨家。表姨说没去对了,因为那个地方早就被“闹革命,破四旧”的知青封了,里面的菩萨早就被砸得稀烂。 
  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表姨就在把家里的碎布收集起来,用面粉做浆糊,抹在碎布上,做布壳,她将布壳剪下修鞋样,每天吃饭前趁着天光扎几针。 
  那是八月的一个大太阳天,大舅接到二姐代母亲写来的信和寄来的路费钱,让幺姨送我回重庆上学。那一天我把村子跑了一个遍,最后我抱着表姨哭起来,表姨说,“乖女,你妈啷个会不要你。我就一直不信这点。”她也哭了,说真舍不得我离开。但是她为我能回重庆大城市而高兴。 
  她和表姨父把我送回关口,那天傍晚幺姨也赶来了,她们一人拿出一只红布鞋,扎得结结实实,幺姨做的右脚上还绣了两朵小小的豌豆花。她们让我伸出脚来试,大了一些,说是要这样,我脚长得快,上二年级还能穿。不过幺姨说不全是她做的,因为她眼睛不好,二舅妈就接过去了。 
  我问怎么一直不知道她们在为我做鞋子呢? 
  她们说心里有这个预感,她们去神坎取了愿的,这样穿鞋的人才会一路平安,红色也是图个吉利,能走到天边,越远命就跟以前不同,起码比她们的命好。 
  一群女人在大舅屋子里闹嚷嚷时,二舅把我叫出来,偷偷塞给我十块钱,我知道十块钱是个大数字,我手中从来没有捏过钱。所以说什么也不要。但是一向糯米兮兮的二舅说,你不要,等一会就把你捆在屋里,不让你走。 
  我吓坏了,赶紧收下。他才放心地走了。回到重庆,我把这钱交给母亲,母亲拿着钱眼泪就流出来。 
  幺姨在重庆城里很不习惯,她放心不下丈夫,就回去了。她走了,我的衣袖上还插了一根穿着线的小针,看见父亲的钮扣掉了,我就赶快缝上,可是被家里哥姐笑话,他们认为这是乡巴佬的做法,硬把针取走了,不准我插在袖子上。那双红布鞋,我从乡下一直穿到城里,穿到小学里,同学围着那双鞋子看,手工做的,即使做得细工细活,他们也笑个不停。不过我不在乎。我的脚长得很快,不到一年就穿不得了,剪掉后半截做拖鞋。等到我上初三那年,有一天我与姐姐下长江洗衣服,那双鞋子就顺水飘走了,我追不上,一个漩涡就吞没了它们。 
  我很伤心。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我回到关口,可是一个人也不认识。我跟着那下山的路,去找丰都的表姨,可是表姨也不在。过了几年母亲告诉我,表姨去世了,先是那少爷生病死了。一直到那时,我才知道,那少爷就是表姨的儿子,丫头生的,所以一直没法说。一解放,她更不敢相认,那亲生儿子还很小,亲眼看见父亲及一家人被枪毙,吓出病来。表姨就只好一直瞒下去。表姨临死才告诉幺姨,幺姨来重庆才说给母亲听,两个女人关在房里落了好多泪。 
  我是后来才明白,母亲乡下的亲人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收留我,每家都困难,多一张嘴吃饭,并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大家达成协议,每家分担。 
  大姐是个大嘴巴,想必早就给我的亲戚说清我的私生来历,可是在那里,他们就当什么都没有过,对我比他们自家的孩子还好,如果只有一个叶儿粑,他们都宁肯自己不吃,让给我吃。 
  如果我的母亲不是突发爱心,把我从农村接回重庆城里,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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