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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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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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结交了几个女性,但自己全然没得到幸福;高中毕业到快三十岁时遇到有纪子结婚之前,没有真正喜欢过任何人,一次也没有;那时自己常想岛本,心想若能同岛本见面交谈——哪怕一个小时也好——该是何等美妙。我这么一说,她微微一笑。 

  “常想我来着?” 

  “是的。” 

  “我也常想你来着,”岛本说,“常想,难过时就想。对我来说,你是我有生以来惟一的朋友,我觉得。”说罢,她一只胳膊拄在台面上,手托下巴,放松身体似的闭起眼睛。她手指上一个戒指也没戴,眼睫毛时而微微颤动。稍顷,她缓缓睁开眼睛,觑了眼手表。我也看自己的表。时间已近十二点。 

  她拿起手袋,以不大的动作从高脚椅下来。“晚安。能见到你真好。” 

  我把她送到门口。“给你叫辆出租车好么?下雨了,路上很难拦到。”我问。 

  岛本摇摇头:“不怕,不劳你费心。这点事自己做得来。” 

  “真的没失望?”我问。 

  “对你?” 

  “嗯。” 

  “没有,别担心。”岛本笑道,“放心好了。不过,西装真的不是阿尔玛尼?” 

  随后,我注意到岛本不像过去那样拖腿了。移步不很快,仔细观察带有技巧性,但走路方式几乎看不出不自然。 

  “四年前做手术矫正了。”岛本辩解似的说。“不能说已经彻底矫正过来,但没以前严重了。很厉害的手术,好在还算顺利。削掉很多骨头,又接足了什么。” 

  “不过也好,看不出腿有毛病了。”我说。 

  “是啊。”她说,“恐怕还是矫正了好。可能有些迟了。” 

  我在衣帽间接过她的大衣,给她穿上。站在一起一看,她没那么高了。想到十二岁时她差不多和我一般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岛本,还能见到你?” 

  “大概能吧。”说着,她嘴唇上漾出淡淡的笑意,犹如无风的日子里静静升起的一小缕烟。“大概。” 

  她开门离去。大约过了五分钟,我爬上楼梯,到外面看她顺利拦到出租车没有。外面雨仍在下,岛本已不在那里了。路上渺无人影,惟独汽车前灯的光模模糊糊地沁入湿漉漉的路面。 

  或者我看到的是幻景亦未可知。我在那里伫立不动,久久打量降在路面的雨,恍若重新回到了十二岁的少年。小的时候,雨天里我经常一动不动地盯着雨看,而一旦怔怔地盯着雨看,就会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分解开来,从现实世界中滑落下去。大概雨中有一种类似催眠术的特殊魔力,至少当时我是那么感觉的。 

  然而这不是幻景。折身回店,岛本坐的位置上还剩有酒杯和烟灰缸。烟灰缸里几支沾着口红的烟头仍保持着被轻轻碾灭时的形状。我在其旁边坐下,闭起眼睛。音乐声渐次远离,剩下我孑身一人。柔软的夜幕中,雨仍在无声无息地下着。

9 
  此后很长时间岛本都没出现。每晚我都在“罗宾斯·内斯特”吧台前坐上几个小时,一面看书,一面不时往门口扫一眼。但她没来。我开始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对岛本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是否说了多余的话伤害了岛本。我一句句回想那天夜里自己说出口的话,又回想她道出的话,但没有找出能和自己的担心对上号的语句。说不定岛本见到我真的失望了。这是完全可能的。她那么妩媚动人,腿也没了毛病。想必她未能从我身上觅出任何可贵的东西。 

  岁末临近,圣诞节过去,新年来到。转眼间一月份就没了。我年满三十七岁了。我已放弃希望,不再等她了。“罗宾斯·内斯特”那边只偶尔露一下面,因为一去那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就会在顾客席上搜寻她的姿影。我坐在这边酒吧的吧台前,打开书页,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我觉得自己已很难对什么全神贯注了。 

  她说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有生以来仅此一个的朋友。我听了十分欣喜。我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想就此听听她的意见,即便她全然不想谈她自己也无所谓。 

  只要能见到岛本同她说话,我就高兴。 

  然而岛本再也没有出现。或者她忙得没时间来见我也有可能,但三个月的空白也实在太长了,就算真的来不成,打个电话总该是可以的。说到底,她是把我忘在一边了,我想。我这个人对于她并非那么可贵的存在。想到这里,我一阵难受,就好像心里开一个小洞。她说不该把那样的话说出口的,某种话语是应当永远留在心里的。 

  不料,二月初她来了,仍是一个下雨的夜晚。静悄悄冷冰冰的雨。那天夜晚我正好有事,很早就到了“罗宾斯·内斯特”。客人带来的伞散发出冷雨的气息。这天钢琴三重奏临时加进高音萨克斯管吹奏了几首。萨克斯手颇有名气,客人席位沸腾起来。我一如往常坐在吧台角落看书,这当儿岛本悄然进来,在我邻座坐下。 

  “晚上好。”她说。 

  我放下书看她,一时很难相信她真在这里。 

  “以为你再不来了呢。” 

  “抱歉。”岛本说,“生气了?” 

  “没生什么气,哪里会因为这个生气。我说岛本,这里是店,客人都是想来时来,想回去时回去。我只是等人来罢了。” 

  “反正向你道歉。说是说不好,总之我没能来成。” 

  “忙?” 

  “忙什么忙?”她平静地说,“不是忙。只是没能来成。” 

  她头发被雨淋湿了,几缕湿发贴在额上。我让男侍拿来新毛巾。 

  “谢谢。”她接过毛内,擦干头发,然后取出香烟,用自己的打火机点燃。也许被雨淋湿发冷的关系,手指有点儿颤抖。“细雨,加上准备搭出租车,出门时只带了雨衣。可是走起来好像走了很久。” 

  “不喝点热的?”我问。 

  岛本窥视似的看着我的脸,嫣然一笑。“谢谢。不过不要紧了。” 

  看见她的微笑,三个月的空白一瞬间不翼而飞了。 

  “看什么呢?”她指着我的书问。 

  我把书递给她。这是一本历史方面的书,写的是越战之后中国和越南的战争。她啪啦啪啦翻几页还给我。 

  “小说不再看了?” 

  “小说也看。但没过去看得那么多,新小说几乎一无所知。看的只限于过去的,差不多都是十九世纪的小说,而且大部分是重看。” 

  “为什么不看新小说?” 

  “怕是不愿意失望吧。看无聊的书,觉得像是白白浪费时间,又失望得很。过去不然。 

  时间多的是,看无聊的书也总觉得有所收获。就那样。如今不一样,认为纯属浪费时间。也许是上年纪的关系。” 

  “也是啊,上年纪倒是不假。”说着,她不无调皮地一笑。 

  “你还常看书?” 

  “嗯,常看。新的也好旧的也好,小说也好非小说也好,无聊的也好有聊的也好。和你相反,肯定是我喜欢靠看书消磨时间。” 

  她向调酒师要了“罗宾斯·内斯特”,我也要同样的。她啜一口端来的鸡尾酒,轻轻点下头放回台面。 

  “嗳,初君,为什么这里的鸡尾酒比别处的好喝呢?” 

  “因为付出了相应的努力,不努力不可能如愿以偿。” 

  “比如什么努力?” 

  “比如他,”我指着以一本正经的神情用破冰锥鼓捣冰块的年轻漂亮的调酒师,“我给那孩子很高很高的工资,高得大家都有点吃惊,当然我是瞒着其他员工的。为什么只给他那么高的工资呢?因为他具有调制美味鸡尾酒的才能。世人好像不大晓得——没有才能是调不出美味鸡尾酒的。当然,只要努力,任何人都能达到相当程度。作为见习生接受几个月训练,都会调出足可以端到客人面前的东西。一般酒吧里的鸡尾酒就是这个程度的,这当然也行得通,可是再往前一步,就需要特殊才能了。这和弹钢琴、画画、跑百米是同一回事。我本身也调得出相当不错的鸡尾酒,下工夫琢磨、练习来着,但横竖比不上他。即使放同样的酒花同样的时间同样摇晃配酒器,出来的味道也不一样。什么道理不晓得,只能说是才能,同艺术一个样。那里有一条线,有人能越过有人不能越过。所以,一旦发现有才能的人,就要好好爱惜抓住不放,付给高工资。这男孩是个同性恋者,因此这方面的人有时拥来吧台,但他们都很文静,我不怎么介意。我中意这个男孩,他也信赖我,干得很卖力气。” 

  “看不出你这人还有经营才能,是有吧?” 

  “经营才能我倒谈不上。”我说,“我不是实业家,仅有两家小店。没有增加店数的打算,没有再多赚钱的念头。这不能称作才能或手腕。只是,一有工夫我就想象,想象自己是个客人——若自己是客人,那么会跟谁去什么样的店。喝什么样吃什么样的东西;假如自己是二三十岁的独身男子,领着自己喜欢的女孩,会去什么样的店。还一个一个想象如此情形的细节,例如预算多少啦,住在哪里、几点之前要回去啦。设想好几种具体情况。如此设想叠加的过程中,店的图像就会渐渐明晰起来。” 

  岛本这天晚上身穿浅蓝色高领毛衣和藏青色半身裙,耳朵上一对小耳环闪闪生辉,贴身的薄毛衣将乳房的形状完美地凸现出来,这弄得我呼吸很不舒畅。 

  “再说点可好?”岛本脸上又漾出那令人愉悦的微笑。 

  “说什么呢?” 

  “说你的经营方针。”她说,“听你这么说话的确开心得很。” 

  我有点脸红,实在很久没在人前脸红过了。“那不能算是经营方针。只是,岛本,我想我过去就已习惯这样的作业。从小我就一直一个人在脑袋里想这想那,发挥想象力。推出一个虚拟场所,小心翼翼地一块块添砖加瓦——这里这样好了,那个用到这儿来,好比模拟试验。上次也说了,大学毕业我一直在教科书出版社工作,那里的工作实在无聊透顶,为什么呢,因为在那里我无法发挥想象力,不如说是扼杀想象力的活计。所以做起来闷得要死,上班讨厌得要死,就差没窒息过去。一上班我就觉得自己在渐渐萎缩变小,很快就会消失不见。” 

  我喝一口鸡尾酒,缓缓环视客席。雨天里反倒经常座无虚席。来玩的高音萨克斯手将萨克斯管收进箱内。我叫来男侍,让男传把一瓶威士忌拿过去,再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 

  “可是这里不同。这里若不发挥想象力就休想活下去。我可以把脑袋里想到的即刻付诸实施。这里没有会议,没有上司,没有先例,没有文部省意向,实在美妙至极,岛本。你没在公司工作过?” 

  她仍面带微笑,摇头说“没有”。 

  “那就好。公司那地方不适合我,一定也不适合你。我在公司干了八年,一清二楚。在那里几乎白白耗掉了人生八年时间,而且正是二三十岁的黄金岁月。自己都佩服自己竟忍耐了八年。不过若没那八年,估计店也不能开得这么顺顺利利,我是这样想的。我喜欢眼下的工作,现在有两家店,但我不时觉得那不过是自己头脑中的虚拟场所。就是说好比空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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