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晴作品集:失败者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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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晴作品集:失败者的胜利-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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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席的专车马上就要进站了! ”

  “是毛主席?!”大家也激动起来,王化云慌忙整理了以下衣服,跟随大家往站
台上跑,边跑边睁大眼睛朝东方张望。

  不一会儿,毛泽东的专车缓缓驶进站来……(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红彤彤的。
天兰得透明,没有一丝云彩。……毛泽东身穿深灰色呢大衣,头戴银灰色干部呢帽,
一身整整齐齐,领着几位干部向西北方向的一个小村庄走去。

  (谈到黄河治理,方案、淹没等,谈到了三门峡水库问题),王化云介绍了有关
情况。…  “三门峡水库能发多少电? 能灌溉多少地? ”毛泽东盯着他问。

  王化云报告了当时规划的数字。

  毛泽东点点头:“如果把这个大库修起来,就可以把几千年来的黄河水患解
决啦,还能灌溉平原的农田几千万亩,发电一百万千瓦,通行轮船也有了条件,是
可以研究的。”

  这点头不过是说话时的一个姿势,可能是习惯性动作,也可能是“哦,懂了”
的意思。无奈点的人非同小可,于是导致了王化云三十四年后还在大会上报告说:
三门峡工程“毛主席点点头”。'64'

  点头归点头,真要让他定盘,应该说,考虑还是多方面的。

  1957年1月,在研究中央与地方分权与管理体制改革的会上,毛注意到一味将
钱集中到中央“搞大工程”,比如三门峡、原子弹,是有碍于民生的。而民生问题,
建政多年还不见成效,是要引发政治反抗的。他说的是:“这笔钱不分,可能原
子能搞起来了,可能三门峡也有了,但是,也可能来一个匈牙利事件。”他当时没
有对决策机制的反省,更没有从人和自然的关系的高度思索,依然认为“站起来的
中国人民”——其实就是他自己——无所不能,认为“人定胜天”,只是觉察到对
下别刮得太狠,弄到天怒人怨难于收拾。

  但他对“水利”的迷信难于克制。他不知水利工程会造成水害,只渴望通过群
众运动让水利工程在全国“遍地开花”。毛对自己的学习能力和判断力无疑相当自
信,政治官吏必身兼水官对他说来也是天经地义。1958年成都会议时,伟大领袖在
“极左三魔头”'65'之一、省委书记李井泉发言时的插话,令稍具常识(水利与哲
学)的人啼笑皆非:

  这里是否有两条路线的问题:一条多快好省,一条少慢差费。是否有? 明显
地有。一为排(水)、大(型)、国(国家办);一为蓄(水)、小(型)、群(群众办),这
不是两条路线吗? 把水排走是大禹的路线,从大的出发,依靠国家,过去依靠国家
修了好多水库。现在是以蓄为主、小型为主、群众自办为主……排、大、国与蓄、
小、群是对立的统一,蓄小群为主,当然也要排大国。三峡、三门峡只有国家力量
才行。'66'

  今天我们已经知道,无论“排大国”还是“蓄小群”,再加上大炼钢铁、以粮
为纲,到文化革命结束时,别的不说,全国的森林覆盖率已损失70%以上。连钱正
英自己在1990年也不得不承认:“1958…1960年的大跃进时期,在水利工作中,提
出了以小型工程为主、以蓄水为主、以社队自办为主的‘三自方针’……存在严重
的片面性(即只蓄不排)……在水利建设中留下了许多后遗症,在有的地方,甚至水
利成了水害,例如在黄淮平原,曾造成严重的涝碱灾害和排水纠纷。”'67'她还没
有说她自己手中的排大国所造成的灾难。这许多损失,自闭于菊香书院的毛泽东不
可能知道,红色专家为自身计也不敢对他说,起作用的,依旧是黄河清与毛圣人之
间不仅哲理,还包括情感上的联系:

  一次总理到三门峡工地,工程局党委想请总理给大坝题个词,纸笔都拿到了面
前。周恩来说:“这个词我不能题,三门峡水利枢纽是个大工程,毛主席为它操
心最多,这个词一定要等毛主席来题。”'68'

  只恨这“颂圣”工程太不争气。到了1964年,紧随着“三面红旗”的狂热给中
国留下了太平年代千万人饿死的空前记录之后,人为的“黄河清”也已经快要把泥
沙引到西安。圣人呢? 毛泽东这时候说的“三门峡不行就把它炸掉。”语气之间,
已经很有些嫌下属低能的圣怨了。

  平心而论,“周恩来为三门峡操尽了心”,没有错。但他本质上是个政治家,
就算当着“人民的好总理”,只怕浮现在意识上的第一念头,还是政治上的利害。
40年代中后期,当他“领导黄河堵口归故斗争”时,“中心”就是“在政治与军事
方面”;到了50年代,国体、威望、豪情,加之与苏联的关系、与毛这位雄猜之
主的关系,不可能不在一些犹豫着的、权衡着的环节起作用。否则怎么解释,为什
么从50年代起,邓子恢们的、黄万里温善章们的,包括陕西省的意见,就那么听不
进去。 

  当然不能说所有的人都怀有政客臣子情怀。中国人在屈辱之下生活得太久了,
五星红旗一飘,涕泪滂沱之余,觉得这么好的国家和政体,难道还有什么不能干、
还有什么干不好么? 李赋都的态度最具代表性。

  作为水利世家的后裔、现任治水官员,应该说,该懂的他都懂,却在关键的时
刻,以专家的身份,支持政府决策者,支持“以水土保持减少泥沙”这种幻想。他
的思路是:

  解放初期我还不同意修三门峡水库,等到农业合作化以后,有信心可以完成上
游水土保持工作减少泥沙,……用我们优越的制度来根治黄河。'69'

  应该说,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独特见解。当时流行的观念,用《黄河三门峡水
利枢纽工程》这类宣传小册子的话说,就是:

  三门峡工程的兴修,说明为害千年、被资本主义国家的专家们认为是不治之河
的黄河,即将为解放了的中国人民所征服,又一次鲜明有力地显示出社会主义制度
的无比优越性和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新中国人民的气吞山河、征服自然的豪迈气
概与巨大力量! 因此,它更具有非常重大的政治意义。

  筹码下到了“优越的制度”和“巨大的政治意义”上,不能说是科学工作者的
严谨态度,更况且李赋都对“优越的制度”又了解多少? 只看后来“黄河清”主将
“党内水利专家”王化云怎么看制度对他的幻想的保障:

  …我们的建设要一个很好的、安定团结的环境,可是五七年以后政治运动接连
不断,先是五七年的抓右派,五九年的反右倾,以后搞‘四清’, ‘四清’以后
又进入文化大革命。我们沿河的各级党委就是在这样不安定的情况下进行治黄工作
的。'70'

  正所谓“成亦政治,败亦政治”。

  共产党政治起家。农民减租、工人增薪,都扯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不
来个大翻覆、大斗争,就是右倾投降。难道大惯了,斗惯了,政治惯了,不这样,
就辜负了时代?

  对黄河,“培修大堤、加强护岸、堵支塞串、固滩整险”'71'是太不带劲了,
要“治标辅助治本”;没过两年,这提法也太过小气,要“根治”;但“根治”的
不过区区洪水,无法体现“伟大的时代、英雄的人民”,是“大大地荒废了自然界
所赋予我们的资源”'72',顶好“综合利用”,指标还不能定得太低;当黄河干流
上高屋建瓴、激动人心的360甚至370米方案出来之后,“气可鼓而不可泄”,“快
上”成了第一要素。

  三门峡工程,不就这么哄出来了么? 

  “左”,自共产党诞生、成长、建政以来,从未被认真清算过,特别是它的哲
学体系、思维定势和政体支撑。在共产党的历史上,因为实在不能闭上眼睛假装看
不见,而被标以“左”倾、定成死案的,仅瞿秋白、李立三、王明三人。如果说李
立三所干的那一场“一省数省”还算是带有他本人性格与学养特色的话,瞿王两人,
不过斯大林的棋子而已。 将“左”记在他们头上,是替惹不起的大人物开脱,算
不上党内严肃与平心静气的对“左”的探讨与清算。

  从1935到1975,整整40年。在这对中国共产党说来最重要的40年间,除了出于
谋略或者再干下去饭就没得吃了的时候,不得不稍微“右”一下之外,理想地、浪
漫地、无知地、蛮横地、由于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从而变得实际上没有制约地、将全
付精力与生命投入、一路“左”下去的,就是伟大领袖了。 而在中国旧的传统文
化与新的共产文化背景下,混以强烈的民族情绪,再加上他个人的权势、机谋和残
忍,不会不裹胁着一整批忠忱的、阿谀的、有所求或有所惧的,包括更多的无可奈
何的中国人一道向“左”! 向“左”!! 向“左”!!! '73'

  三门峡工程不过是这“左”的大潮中的一朵浪花而已。


  九、三门峡与三峡

  1994年11月,长江上的三峡工程宣布正式开工,距黄河上的三门峡工程开工37
年。这两项工程有没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它们之间,有哪些异同呢? 

  它们都是在中国最重要的大河的干流上;

  都是破记录的、举世瞩目的巨型工程;

  都在“国民经济中占有重要地位”;    

  由头都是“下游洪水灾害”,都是“一旦发生特大洪水”,将“直接威胁多少
良田,多少人民生命财产”,都会“严重影响国民经济”;

  都具有“巨大的综合经济社会效益”,都能发很多电,三门峡当时说“将占全
国总发电量的三分之一”,三峡说“将占总量1/8”;

  都能发展航运,三门峡当时说“保证下游航运所需的水量”;三峡说“可使
万吨船队由武汉直达重庆”; 

  都要淹掉最肥沃的耕地和迁移令人咋舌的人口:三门峡41万,三峡120万; 

  都要毁掉作为文化发祥地的珍贵文物古迹,三门峡是1000多年前的中原文明,
三峡是更早的巴楚文明;

  都是上游省不获益,却实实在在地将受到损害:三门峡是陕西,三峡是四川。
四川的人民代表和科学工作者也曾像陕西人一样吁请、告诫,直到今天,他们的意
见,也如陕西当年的意见那样,在没有告急之前,当局只虚与委蛇,并无人真正理
会;

  两个工程所面临最大问题都是泥沙。三门峡库尾淤积在西安,三峡在重庆;
它们都是省会,工业重镇。重庆还是“黄金水道”(长江)的咽喉;

  如何对付泥沙,两工程的主持人都夸下海口:三门峡说的是“水土保持”,
三峡说的是由三门峡工程取得了经验的“蓄清排浑”水库运用;

  都采用“逐步提高水位、分期移民”的办法,其失误在三门峡工程上已经得到
证明,但三峡工程还准备推行;

  都有过激烈争论,反对派都是绝对少数,他们的言论都遭到封锁,本人也都遭
排斥乃至打击;

  都有顶尖权势人物的“关心”,这“关心”都是工程推进的动力。三门峡是毛
泽东,三峡是邓小平;

  都以获得了人大的通过而标榜为“人民的决定”——仗声威并最终逃避责任;
三门峡是真正的“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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