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娘和苏度情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皆感肃穆冷峻。苏度情又拿起那信笺看了一遍,眯起眼睛,目光忽然涣散了,好久后才凝聚,脸颊上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喃喃自语道:“有趣!有趣!”
雀娘颤声道:“怎么?”
苏度情恍若不闻,兀自说道:“吕无靥啊……吕无靥啊……你出的好一个谜题啊,如此牵强!又如此古怪!”
雀娘急问道:“你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啦。”
“妈妈,”苏度情缓过神来,说道:“你知道他送来的这几件礼物,却是在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谜语。”不等雀娘回答,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仰望一弯新月,似乎是在跟月色和天风说话,又像是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只听她缓缓道:“他是在告诉我:你苏度情虽身在风尘之中,其身自洁,其情自高,就如那避尘针一般,不染世间凡尘;香者自香,便如兰芝之入鲍鱼之肆,却好像龙沫香,风行水上,不会渗染了半点泥沙;你在我吕无靥的心目中,仿佛蚌壳中的珍珠佛陀般,有尊贵法相;而我吕无靥,惯于了四处漂泊,就如吉光裘一般——濯之以沧浪不濡,焚之以烈焰不焦;又如帝启之剑——锐气不被无常磨钝。我二人俱是天涯沦落人,有缘相逢,又何必曾经相识?何妨效法那千载古物——火齐镜,彼此形影相吊,形对影发声,影同形回应,拍手相和,两两相忘。”
语声清幽,仿佛遥远的歌声渐渐散了开去,隐没于黑色的园林之中,终于飘散,袅袅不可闻。
苏度情轻声总结道:“这就是他给我设的谜题了。”
她说完,就怔怔出了神,幽幽叹了一口气,神色忽然变得忧伤起来,似乎连窗外的月光都浸染了哀愁。雀娘听得茫然不知所云,但此情此景却令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过了良久,苏度情终于微笑起来,漫天哀愁顿时化为乌有,她喃喃念道:“吕无靥,吕无靥!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江左岸堤上,一辆马车于月色下驰过。赶车的是一条大汉,身形魁伟,表情肃穆,手腕巧妙地一抖,长长的一条大鞭就直挥出去,“啪”的一声击在马背上。那车行得异常平稳快速,如在月影中飞行一般。
到了一处码头,赶车大汉“呼呦”一声吆喝,马车骤然停下。
苏度情从车窗望出去,只见码头上泊了硕大的一艘独桅船屋,一人站在船头,衣衫猎猎振起,面目却瞧不清楚。
赶车大汉跑上两步,恭敬地向船上人鞠躬致礼,又跑回车前:“小姐,到了。”
苏度情“嗯”了一声,缓缓下了车,一名丫鬟紧随其后,同向那船屋行去。赶车人跳上马车,挥动鞭子,顷刻间绝尘而去,不一会儿只剩下远去的马蹄车辚的依稀声响了。
此情此景,从那船上人的眼中来看,只见月光如乱琼碎玉,苏度情白衣胜雪,踏月而来,就像月之仙子下凡一般。
船上人隔着江面,深深揖手,说道:“君子远来,本应倒履相迎。隔江守望,已属粗俗冒犯,何况仙子垂怜?惟祈恕罪则个。”声音虽亲切温婉,然而隐含焦虑,仿佛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
苏度情敛衽为礼,微笑道:“如此清夜,却讨扰佳客,亦是冒犯。承蒙眷顾之恩,已是天幸。主人不必多礼。君子之交淡如水,礼仪不可废。流落江湖之人,既然相识不易,自应不拘行迹,相对忘机,何必执着于繁文缛节?”
苏度情知对方乃非凡之人,并非俗客,所以才有这么一番说话。
果然,船上人再揖道:“小姐所言极是,所谓不拘行迹,相对忘机,正是我辈所求。小姐请上船来吧。”
苏度情点点头,踏上踏板,上了那艘船屋。趁着月光,苏度情也终于看清楚了船上主人的相貌衣饰。
此人中等身材,面色不佳,颊骨扩张,眼睛又细又长,隐隐泛出栗红色。身穿一件古楚式样的“绛衣博袍”,深衣曲裾,袍为直裾,头戴楚式獬冠。他的身体藏在宽袍大袖中,一曲一伸之间肌肉律动,仿佛蕴藏着金丝网般的力量。所谓奇人必有异相,船上人的气势风度同样无懈可击,是林下隐士和江湖野客的奇异混合体,显得似超脱实则练达,虽萧疏却沉着,既懒散又笃定。
主人再揖道:“楚人吕无靥,见过度情小姐。”
苏度情再敛衽回礼道:“不敢。”
“江面风急,还请进舱一晤。”
主人领头进了船舱,苏度情紧随其后,那小丫鬟却留在了舱外。
舱中很暗,似乎正在走过一条走道,走道尽头是一线光亮。苏度情模糊意识到经过了一大群家具器物,那些物体形状暧昧,如同梦境中一群一群走过的牛马群。
来到走道尽头,进入舱室,苏度情终于到了这个自称楚人的怪客旅居之所。
舱室内每一寸都设计得精致而实用。看见了那几把唐朝天宝年间的大圈手椅,你就可以放心坐下,不用担心岁月使它腐朽而一触即成灰尘;看到那紫檀木的长桌,立刻使人联想到丰盛美食,而不必担心桌上是空的——须知紫檀乃天下木料中最贵者,仅产于南洋诸岛,皇家每年派宦寺赴南洋采伐,所以天下紫檀家具都汇集于京都,京都紫檀则全部藏于深宫,可见长桌的价值。
桌上有一盏明灯,一看形式就知必然是千载古物,名字形式是一定湮灭了的。苏度情却识得。《西京杂记》中记载:“高祖入咸阳宫,周行府库,见空中有青玉灯,高七尺五寸,形似犬猁,以口衔灯,烛之若列星盈盈,鳞甲皆动。”这盏灯正是秦始皇的青玉灯了。
灯光照耀下,只见地板上铺了一大块色彩鲜艳的藏毯,毯上零乱堆满了大量古代手稿、竹简、账本、殷周甲骨、匕首、西域羊皮卷、铜铸件(那是一些古老世家的家徽)、玉环洗、梁简文帝所制的笔床、白玉镇纸(呈辟邪蟾蜍形状)、玛瑙长烟具等等。
吕无靥将这些东西都收拾码放好后,转身抱歉笑道:“旅途之人,客居舟楫,难免不周,简慢之罪,小姐莫怪。这些零碎事物随身带了着实麻烦,却可稍解旅途寂寞。我对很多古老的事物有一种变相的好奇。所以搜罗了这些东西来。”
苏度情一笑,却不知说些什么好。眼前这个拥有亿万财富的神秘人物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想:与其说像游戏人生的王孙公子,不如说更像一个亡命江湖的盗墓贼?或者两者皆是。据说在古魏曹操当政的时候,就专门有一些靠盗墓发家致富,然后捐金鬻爵的“发冢中郎将”。难道……
吕无靥道:“小姐绝顶聪明,必定不是被我所备薄礼的些微价值吸引而来。定是猜到了礼物中隐含的谜题了。”
苏度情点头一笑,慢声说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吕无靥抚掌大笑,道:“小姐真我知音也。”
“不敢。”苏度情嫣然笑道,“度情流落风尘,只好卖艺为生,常自叹命薄。先生聪明机变,学识渊博,富可敌国,度情怎敢高攀龙凤,与先生为知音?”
吕无靥摆摆手,道:“流徙江湖之人,怎敢自称龙凤?小姐不要谬赞了。”
苏度情正要说话,只见一大汉从舱室一角的小门走了进来。那汉子身材极其壮硕庞大,就如同寺庙中的韦陀护法一般。然而手脚却灵活,一双眼睛更是透出精悍之色。他身穿月白色常服,头戴高冠,举止甚合法度。
只听巨人说道:“主人,已经备好了。”
吕无靥点点头:“知道了。”那巨人深鞠一躬,退了下去。
苏度情赞道:“据说古人养士以备应变之用,这位先生生具异相,神武天成,必是敢于‘以武犯禁’、快意恩仇的幕客侠士。”
吕无靥淡淡一笑,道:“他不过是我的仆人,哪里是什么侠士。”
他不等苏度情再行说话,径自拖开一张大圈手椅,微微鞠躬,邀请苏度情坐下后,才道:“小姐稍坐。今日小姐光临,无以为敬,我亲掌庖厨,以古法整治了几味菜食,又略备薄酒,都还算精致,正要请小姐赏鉴。”
苏度情微笑道:“古语云:君子远避庖厨。先生脱俗之人,又怎可为小女子坏了君子之道?”
吕无靥道:“子曰‘肉食者鄙’,又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圣人说话也经常自相矛盾。所以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肉食,更不可为君子之道放弃了执掌庖厨的乐趣。天性自然,率性而为,此乃‘任侠’之道。根据圣人说的,‘侠者,国之大者’。可见‘侠’是君子之道,则执掌庖厨既属‘任侠’之道,当然也就是君子之道了。”
苏度情嫣然一笑,她以圣人之言跟吕无靥开玩笑,吕无靥也以圣人之言还彼之身,头脑之快捷,思辨之机敏,逻辑之严密,令人好生佩服。
说话间,那巨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各式器皿羹匙杯盅。
吕无靥说道:“不必拘礼,请。”
不一刻,第一道菜盛在银盘里端了上来。
吕无靥道:“东坡先生有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第一道菜,其中就有长江河豚。“
苏度情定睛看去,只见银盘上,油油的一片碧绿上托着一条黑圆黑圆的江鱼,想必就是河豚了,旁边却有两尾长不及指掌,宽不盈寸的极小的鱼。其中一尾殷红,有六只小爪,相貌奇特;另一尾好像鲤鱼,然而却肋生双翼。她不禁迟疑了,犹豫着不敢下箸。
吕无靥笑道:“河豚虽然鲜美,长江中所见多是,而旁边这两尾鱼极其罕见,小姐虽然见识广博,也不一定识得。”
苏度情道:“不错,度情从未见过这两尾奇鱼。”
吕无靥道:“吕家同宗先人吕不韦,曾经在古秦国封侯拜相,其传世名着《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讨论过人世间味道最美的鱼,其中就列举出了长江河豚;此外还有产于东海的一种奇鱼,名字叫作朱鳖,有六只小足,口中吞吐碧珠百颗;西极天河水有一种名曰鳐的鱼,其状好像鲤鱼,身上有翼,常从西海夜飞,游于东海。我游历世界,追求各种美味,机缘巧合中也曾捕获到这两种奇鱼,今天小姐驾临,敝帚不敢自珍,脍于一爝,精工烹制,以飨佳客。”
顿一顿,又说道:“小姐犹豫不肯下箸,必是担心这河豚的毒性了。不错,河豚是天下至味,又是绝世奇毒,古人总将其喻为美人,说是红颜祸水。意思是说美人至美,却倾覆家国,恰似河豚之毒一般。以韭叶衬河豚,意喻美人生于柴扉,皓臂天足,布衣荆钗,天姿国色。产于极东的朱鳖和产于西极的极鳐意喻江海社稷。这一道菜的名字就叫做‘长恨’。”
苏度情道:“先生妙论美食,度情拜服。可是却不知这一味绝美与奇毒怎么下咽?”
吕无靥道:“河豚之毒,全在肝脏、眼睛、阴腺与血水之中,其肉无毒。俗人烹饪河豚的大宗匠,总是以刀具剥去其毒,然后泡于烈酒中,尽可涤去余毒,那不过为了让食客放心罢了。真正品味河豚是一定要留下那么一点点毒质,要留得恰到好处,既不会伤人,又能更添风味,小姐尽管放心,吃这河豚绝对安全。我以性命作保,先‘下箸’为敬。”
吕无靥用白玉筷子挟起一块鱼肉吃了,微笑道:“怎么样?”
苏度情犹豫了一下,终于挟了一块来吃了。只觉入口鲜美异常,绵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