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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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望月 作者:刘心武- 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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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记得,第七回里,宝钗讲她那“冷香丸”的配方,“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等等,这“冷香丸”曾引出黛玉对宝玉这样娇嗔:“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这番话语沉淀在宝玉潜意识里,一个触机,发作出来,他是借此尽情宣泄自己甘愿为黛玉炮制“暖香丸”,以与宝钗抗衡的情怀。脂砚斋对此评曰:“前‘玉生香’回中,颦云他有金你有玉,他有冷香你直不该有暖香,是宝玉无药可配矣。今颦儿之剂若许材料皆系滋补热性之药,兼有许多奇物,而尚未拟名,何不竟以暖香名之,以代补宝玉之不足,直不三人一体矣。”
  “龟大何首乌”越想越不通,“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却与“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前后相映成趣,揭示出宝玉内心涌动着的隐秘情愫。即使是大情节之间的这种似乎随手拈来的“闲笔”里,曹雪芹也在丰富着人物的性格,真如脂砚斋所赞叹的:“作者有多少丘壑在胸中……”
  
  
  《红楼梦》里的歇后语
  我原来对《红楼梦》里把宝玉那退了休的奶妈李嬷嬷写成“老厌物”不大理解,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在康熙皇帝小时当过其保母,那甚至是后来曹氏在康熙朝持续富贵的一个最关键的原因啊!后来得周汝昌先生指点,才懂得保母跟保姆有重大的不同,前者是教养嬷嬷,对皇帝的精神成长有非同小可的作用,而后者却只是喂奶的而已。曹雪芹下笔细绘李奶子的矫情昏聩,是不会有丝毫心理障碍的。他写到,李嬷嬷跑到绛芸轩里,在丫头们面前发牢骚说:“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这个歇后语很妙,而且,用来从侧面刻画宝玉的泛爱即“情不情”的性格,倒也贴切。
  《红楼梦》是一部主要展现贵族世家生活的白话小说,而歇后语总体而言属于市井口语,所以其中宝玉和十二钗说话基本上都不用或很少用歇后语,口吐歇后语的以奴辈下等人居多。如贾琏的奶妈赵嬷嬷埋怨他不照看自己的两个儿子,说“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她虽没把“燥屎——干撅着”的整个歇后语说全,也令人觉得神情宛然。王夫人房里的彩霞嗔怪贾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话平常,可是当金钏儿跟宝玉笑说“金簪子掉在井里——有你的只是有你的”以后,却遭到王夫人的雷霆震怒,以至受辱被撵果然投井自尽——这预示着其悲惨命运的歇后语或许是曹翁自创?芳官跟赵姨娘对吵,喊出“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有的人以为那最后两个字是“奴儿”,注意,应是“奴几”,即“奴才辈分”之意。大观园里的厨房头柳家的拒绝头上剃成杩子盖的小幺儿讨园里杏儿吃,抢白他说:“……你舅母姨娘两三个亲戚都管着,怎不问他们要的?这可是仓老鼠和老鸹去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有!”如闻其声。
  不过贵族主子各人性格不同,如被贾母戏谥为“泼皮破落户儿”的王熙凤,她嘴里有时可就不干不净,市井歇后语常常脱口而出。在向贾母汇报宝玉、黛玉这对“冤家”和好时她形容道:“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惹得满屋笑声。在贾琏偷娶尤二姐一事败露后,她跑到宁国府跟尤氏、贾蓉撒泼大闹,喊冤叫屈说:“我是耗子尾上长疮——多少脓血儿!”诈得尤氏母子连连告饶认赔。贾珍也说过歇后语,那是在乌庄头送租来,以为贾元春既然进宫受宠,“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的”,贾蓉说了一番所赏有限,且要花钱反供,其实快要“精穷”的“道理”后,贾珍接说:“所以他们庄家老实人,外面不知暗里的事,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面苦。”这个歇后语噱而不粗,倒很适合贵族家长的身份。元宵节后,贾府响应元春,制作灯谜,贾母念了一个“猴子身轻站树梢”,其实这也是一个歇后语,后半截是“立枝”,谐“荔枝”的音。这恐怕是暗示着将来会“树倒猢狲散”吧,和其余诸钗的灯谜一样,令人“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最值得推敲探究的是鸳鸯嫂子劝她给贾赦当小老婆时,针对她嫂子说那是“好话”、“喜事”,鸳鸯指着那女人骂道:“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是喜事!……”这接连两个歇后语,体现出了鸳鸯的悲愤与决绝,对刻画人物起了强有力的作用,但也有更耐人寻味的内涵。据曹雪芹的好友张宜泉诗句“调羹未羡青莲宠,苑招难忘立本羞”,以唐朝诗人李白、画家阎立本为喻,逗漏出曹雪芹诗画才能受到皇家重视,欲招他进“如意馆”为御用工具,却被他以尊严相拒的信息;再回过头来细想,以鸳鸯的知识水平,怎能知道宋徽宗画的鹰、赵子昂画的马是无价之宝?这个情节里,是否融入了曹雪芹自身拒绝进宫折腰的情怀?至于“状元痘”,指天花病患者倘若所出的痘里灌饱了浆,则至多留下些麻坑,不会有生命之虞了,故而成为“喜事”。天花这种病如今已基本绝迹,但在清朝是令许多幼儿夭亡的恐怖之症,《红楼梦》里写到巧姐出痘,全家如临大敌,正是那时社会情况的写照;而康熙被选为皇帝,据说也正是因为他比较早就出过了“状元痘”,而那又与曹雪芹曾祖母的精心照顾分不开,所以在曹雪芹的意识里,“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是喜事”的概念是很深刻的,在这里蹦出这么一句歇后语,就更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春梦随云散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尚未现形,先闻其歌: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我以为,中国古典文学中,伤春与悼梦是贯穿始终的一个母题。在古典诗歌里,“春”字和“梦”字出现的频率极高,“春梦”二字相连以一个内涵丰富的词语出现的情况屡见不鲜。
  南北朝时期,南梁萧悫有《春庭晚望》:
  春庭聊纵望,楼台自相隐;
  窗梅落晚花,池竹开初笋。
  泉鸣知水急,云来觉山近;
  不愁花不飞,到畏花飞尽。
  那时律诗还处在萌芽状态,他却已在齐整抑扬的诗句里表达了鲜明的伤春情怀。
  到了唐朝,这种情怀的诗歌成几何级数增长,无论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还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不同风格流派的诗人,几乎都有在这个母题下的写作。李白的《春日醉起言志》把春·梦·酒·人生融为了一个整体: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日,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这是一篇在生命时空里浪漫遨游的宣言。值得注意的是,一些非浪漫风格的,主要创作针砭时弊、描摹社会生活中凄楚场景的现实主义诗人,一旦偶尔进入关于春与梦这样的题材,却立刻投入类似《春日醉起言志》那样的情怀,形成一种自觉的呼应。杜甫有许多“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那样的诗句,不必一一列举。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因为简洁生动,通俗易诵,却又意蕴丰沛,可作多种诠释,而成为了关于春与梦、得与失、逝与在、美与毁的千古绝唱,渗透在了所有中国人的文化意识中。
  在宋朝,王安石、苏轼是政治上的死敌,凡涉及政见的文字,他们不是南辕北辙就是互相抵牾,然而,一到关于春与梦的吟诵,居然殊途同归,情怀相契。王安石人称拗相公,政治上固执僵硬,有不近人情之诮,但他咏起春来,“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竟很有赏春的情趣,并且也能因春及人,“一梦章江已十年,故人重见想皤然;只应两岸当时柳,能到春来尚可怜”。人生如梦,春光易逝,因此必须珍重最琐屑的生活乐趣,珍惜非功利的人际关系,他还有“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的诗句,正是那悼春伤逝情怀的自然延伸。王安石当年政治上究竟有哪些作为,在党争中究竟手段如何,应该作如何评价,现在一般人恐怕都很难通晓把握,但是,如上述所引的诗句,却无须什么“背景资料”,便可以立即为我们所理解、所欣赏。苏轼的这类诗作更多,“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也许算得其中最精警的一例。不同政见、性格的诗人,可以进入到同一个诗域里面,使人性深处的情愫得到沟通融会,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注意研究的文化现象。
  在包括南唐李煜的创作在内的宋词里,“春”与“梦”的母题更有淋漓尽致的发挥。“伤春似旧,荡一点,春心如酒。”“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山酒易醒。”“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春宵睡重,梦里还相送。”“相寻梦里路,飞花落雨中。”“梦怕愁时断,春从醉里回。”“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这个纠葛在“春”与“梦”上的文学传统一直延续到以后的元曲和明传奇之中,王实甫的《西厢记》里“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汤显祖的《牡丹亭》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伤春名句,而且这两出戏剧里都有关于梦的重要情节。
  于是,这个传统在清代的《红楼梦》里集大成,并且得到了充分的升华。
  当然,对具体个案要作具体分析。在每个文学家的每一个涉及“春”与“梦”的作品里,除了人性中的共通性,都会融入他独特的生命体验、社会群体归属意识,以至政治理念。我不是想简单地否定摈弃以往习见的那些对我们民族古典文学的分析角度,但是,我想自问并且求教于大家:对上述我所提及的文学遗产,用从西方传来的诸如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进行定位分析,是否合适?需知至少在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中国的文学艺术根本就还没有跟西方的文学艺术有什么自觉的交融借鉴,上面所列举的种种主义,也是西方近世乃至几十年前才被提出的。中国的文学有其自己的发展线索,有着独特的审美通感领域,像《红楼梦》,作者说著书是“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世”,当然有其避祸求存的一面,但恐怕也并非完全是瞒蔽之语——伤春悼梦,引导读者对生命的奥秘作“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诗意认知,恐怕确实是曹雪芹著书的“大旨”。
  
  
  远“水”近“红”
  我不喜欢《水浒传》。随着年龄的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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