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了天,但又发现母亲被埋在了里面,已经死了。
她用力睁眼,母亲还在昏黄的灯光下睡着。
她凝视着母亲衰老的身躯,眼睛慢慢潮湿了。她慢慢收回目光,硬了硬心,站了起来。小窗外,天已微微泛明。她把信放到口袋里,把自己的钱包轻轻放在母亲枕边,那里是她的全部积蓄。然后,在母亲身旁站了一会儿,使劲擦了擦眼睛,轻轻开门出了家。
她第一次知道院子的大门这般沉重,也第一次看到天未明时街道这样冷清。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空巷里行走。凄清的路灯移动着她的影子。脚步声打破寂静,到处都有回声。浓浓的黑墨一滴滴落在一张极大的白纸上。
唰,扑嗵,唰,扑嗵,两封信丢进了路边邮筒里。信筒咧着嘴,忠厚地注视着她,她转身走了。急匆匆的脚步声在灰蒙蒙的寂静中划出迤迤逦逦的轨迹。
护城河到了,她立住了。天已微明,露出一抹严峻的铁青。楼群还是灰蒙蒙的。烟雾一层层在眼前浮荡,白色的,青色的,灰色的。烟雾下,河水浊浊地流着。夏季雨多,水很大,河岸潮湿,一片片青草,一堆堆瓦砾垃圾。马路上有了汽车疾驰而过的声音。几辆自行车在东面远远的立交桥上骑过,像慢慢移动的剪影。
上卷:第二部分不该在民族宫前那样羞辱她
这条河曾是她童年游戏的地方。苏健赤着脚脖子上歪系着红领巾的样子在她眼前浮现,他在冲她挥手笑。现在,她将在这里结束自己的一生——她要跳河自杀。
不知为什么,她此刻没有悲痛,只是不知从哪儿走下河岸更好。自杀就这样平平常常?她高一脚低一脚沿着之字形小路往下走时,似乎觉得自己是要下到水边站一站,玩一玩。
给苏健的信,可能今天下午他就收到了。他会难过吗?她知道他爱她,可她已经不准备活了。他是好人。希望他能帮助照顾自己的母亲。她给母亲的信也在一个信封里,母亲不识字,就由他念给她。亲爱的妈妈,就算您白养活了我。我知道我死得糊涂,可我只能走这一步了。原谅女儿吧。她站在水边,眼里涌上泪水。
给顾晓鹰的信,他最晚明天也能收到了。他肯定会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她真的走出这一步。他害怕了,怕承担责任。他可能会后悔万分。为什么这么蠢,把小娜逼到死路上。他会捶自己头吗?景立贞会冲儿子瞪眼吗?他们一家会陷入极大混乱。当初不该那样对待康小娜。顾晓鹰不该在民族宫前那样羞辱她,景立贞不该不接电话。你们好好后悔吧,来不及了。顾恒一定会训斥他们。她这样想着,眼泪又涌上来。为了他们的后悔,为了他们的害怕,她死也是值得的。
她站在了投河的位置上,任泪水模糊着视线。这段河水并不是最深的,淹不没她怎么办?但她不愿再换地方;河岸上,似乎有人在议论:那个姑娘打算干啥?应该躲开他们。但她不想再躲了。咬咬牙,闭上眼,应该头冲前扎猛子一样投水。她扑出去,在离地的一瞬间,她突然害怕了,但已收不住了,落入水中。她扑腾着,挣扎着,一口一口喝着水,她现在才知道:她不想死。有人从河岸飞跑下来,扑入水中,她在一闪中看见:那是苏健。
黄昏时分,因为是星期日,大杂院内一片嘈闹。康小娜双手搭在胸前,静静地躺在家中,早晨自杀未遂,却造成了流产。这时,她脸色苍白,既疲倦又麻木。
苏健沉默地坐在一旁看护着她,母亲刚刚出去了。
“你还没收到我的信吧?”康小娜小声问道。
苏健看了看她,没有表示。
“我和顾晓鹰……”
“我收到信了。”苏健阴沉地说了一句。
康小娜不言语了,她在信中已把一切都说明了。屋里是一片晦暗。“今天早晨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护城河?”过了好一会儿,她低声问。
苏健俯身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一直在跟着我?”她转过头尽力笑了笑。
苏健沉默着。
她看着他,好一会儿。“你生我气了?”她又小声问。
又是半晌沉默。
“苏健……”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苏健没有抬头,低沉问道。
她仰望着屋顶微微地摇了摇头。顾晓鹰什么时候能收到信,他会后悔吗?如果知道她没死,他会来看她吗?提着点心,拿着一束鲜花,顾晓鹰朝她走来……
她眨了眨眼,苏健在阴暗中一动不动地等她的回答。
“你能不能去……去找找他?”她小心地问。
沉默了几秒钟,挪了一下脚,苏健仍低着头,简单地答道:“行。”
“如果找见他,就……”就什么呢?她还不清楚。
“要不要揍他一顿?”苏健从牙齿缝里声不大地说道。
“不……”
苏健冷冷地瞥了一下康小娜,和她的目光相遇了,他更阴沉地垂下眼。
“你去揍他干吗?……他人多势大,你会吃亏的。”康小娜说。
“我不怕。”
“你……”
“让我找他干什么,你就说吧。”苏健略微撑起一点身子。
“也不知道他收到我的信没有?”
“把你现在的情况告诉他,是吧?”
“嗯。”
“我能办到,是不是还要他来看你?”
“也不知他会不会来?”
苏健盯了康小娜一眼,冷冷地站起来:“他应该来吧。”
上卷:第二部分使他感到耻辱的任务
楼上那几扇是顾晓鹰家的灯窗。他在楼下一排柏墙边来回走着。他已冒充顾晓鹰的同学打过电话,知道顾晓鹰还没回来。他要在这儿等见他。夜越来越深,街灯越来越冷清,车辆越来越稀少。他来来回回地走着。他是男子汉,他感到自己的凶狠,像块很大的铸铁,四肢都是钢筋,牙关像台钳一样强硬有力。但他只能这样一来一回地走着,等着,完成一个他所爱的姑娘交给他的使他感到耻辱的任务。
他用步子丈量着两根电线杆之间的距离。再等十个来回,再等二十个来回,再等……已是后半夜了,他还这样机械地走着。他在黑暗潮湿的土地上用脚步播种着仇恨,每一步落地都有实实在在的仇恨从脚底注入大地。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仇恨。
一个住大杂院的男人对另一个住豪华居室的男人的仇恨。
夜是那么静,没有人干扰他。正是这播种仇恨的节奏,使他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大地是黑色的、冰凉的,他的仇恨也是黑色、冰凉的。如钢一样阴森,又如铅液一样沉重地注入大地。
天亮了,顾晓鹰还没来。
他又等到上班时间,还没等见。他思忖了一下,终于离开了,坐车来到他早已考虑要来的地方。
十五层楼上的一套普通公寓,米黄色的门上钉着一块不大的方牌子:
人生咨询所
他犹豫再三,推门进去了。
这是一套三居室。很小的门厅,三间房门半掩着,听见里面不高的说话声。厨房门敞开着,明晃晃的玻璃窗,给门厅里照了光亮。门厅里一张小二屉桌,靠里一把椅子,靠外一个方凳,桌上是一小架像医院病历一样的牛皮纸袋。贴墙一条能坐五六人的长椅。像一个小医院的儿科门诊。
右边房门大开了,走出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像护士,又像小学教师。“你是来咨询的吗?”她问。
“是。”
“请坐。”她在二屉桌里面的椅子上坐下,指着方凳说道。
他小心地坐下了。
来咨询的人不多,厨房里又分明堆着锅碗瓶罐等生活用品,这多少使他去了一些敬畏神秘的紧张心理,同时又多少有些失望。就这么简单的地方?
“你要咨询什么?”对方拿起笔,抽出一个“病历袋”,那上面印着“咨询记录”四个字。
“我……”
“很难说,是吗?”她温和地一笑,并不意外。
“是。”
“是为你呢,还是为别人咨询?”
“嗯……”
“也很难说?是为一个与你有关的人,是吗?”
“……是。”
“是爱情方面的事,还是其他方面的?”
“就你开始说的那个方面。”
对方善良地笑了笑:“与你有关的人是个女性吧?”
“是。”
“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你的事情,我们绝对为你保密。你没看那上面写着呢。”墙上贴着一张《咨询条例》,一二三四五六七。“如果你实在不愿说真名,化名也可以。什么?苏健?苏联的苏,健康的健,多大年纪?在哪儿工作?不说具体单位也可以,干什么工作?工人。好。”她在一张活页纸上迅速记完最后几个字,拿过一叠发票来:“请交咨询费。”
“噢。”苏健松了一口气,连忙左右摸着掏钱。
“如果没带,不要紧,我可以给你垫上。”
“不不,我带着呢。”
“你拿上咨询记录上二号房去。”她收了钱,开了发票,一指迎面那间房。
苏健这才发现,从左到右三个房门上分别贴着纸牌子:“咨询一室”,“咨询二室”,“咨询三室”。“我……想找陈大夫。”他有些困窘地说。
“陈大夫?”
“就是陈晓时大夫,我一定要找他。”
“你也看到报上文章了?”对方一笑。
“是。我还听别人说过。”
“那你等一会儿到三号去吧。噢,里面完了,你进去吧。”
从右边那间房子里低头走出一位脸色憔悴的知识妇女。她瞥了苏健一眼,对那位管“挂号”的“护士”说道:“下星期我还想来找陈老师,可以预约吗?”
“可以。”
苏健一边往里走,一边学会了“陈老师”这个称呼。
上卷:第二部分不能原谅她曾经失身于顾晓鹰
温和的提问,局促的回答,几个来回,最基本的情况算是断断续续讲完了。陈晓时在活页纸上简单记录着。苏健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最困难的劲儿过去了。
房间不大,北面是阳台,东面是窗,因为楼高,都是天光。可以看见对面一幢同样高的楼。这位“陈老师”看来很年轻,最多不过三十出头。南方人,样子很聪明,很善良。只是白大褂白帽子增加了威严感,像医院的大夫。听他问话,就知道他有水平。陈晓时放下笔,看着眼前的小伙子微微笑了笑。年轻人很忠厚,但并不懦弱。“你还是很爱她,是吧?”他和蔼地问。
苏健咬住嘴唇,点了一下头。
“你是想知道:她应该怎么办,是吗?”
“是。”
“你的原则是:为了她的幸福——譬如,她和那个顾晓鹰结婚能幸福的话——你愿意做任何事情,对吧?”
“是。可顾晓鹰……”
“但顾晓鹰,你觉得不会和她结婚,即使和她结婚,也只会虐待她,对吧?”
“是。”
陈晓时看着这个内在有点倔犟的小伙子微笑了,因为他能对对方有所帮助,因为他对自己的咨询能力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