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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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梁凤仪]-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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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克,你没有面临过要在个人前途与群众利益两者之间择一的经历真是太可惜了,那感觉就如战场上不怕枪林弹雨、不惧生死的战士,勇往直前一样。

  “上次,我到英国与你会面,你向我提出的交易,我拒绝了后,自己还踯躅在伦敦街头细想,并非对自己的决定犹豫不决,更非后悔,而是认为杜比银行的建议,能带给我的名利并不吸引到无可抗拒的地步,只不过是有则固佳,缺亦无妨的锦上添花之举。故而,对我个人操守与品格的考验程度不大。

  “这一次呢,大大不同了。洛克,香港任何一个阶层的人都明白被官府纠缠上了的麻烦,也清楚因此而要蒙受的精神以至财产上的损耗有多少。商家人这些年对于政坛商界上种种由勾结以至残杀之战,看得心惊胆战之余,也渐渐见怪不怪了,临到自己头上来,不错是有一阵子的战栗,然而,很快就清醒地面对现实了。这个志愿是我有生以来至重至大的,非常的难得。真要谢谢你提供一个我发掘自己勇气与良知的机会。”

  洛克伟力怔在那儿,像个白色的石膏像,木无表情。我笑着说:

  “所以,你刚才说化险为夷,我同意。如果真有险的话,是要摆平的。可是我觉得我的险已过去了。这以后将是康庄大道。”

  “惘然轩一案,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收到任何正式控告与调查的通知。所以你和陈家辉等人的顾虑,可能是多余的,万一真有打官司的可能,你们杜比银行的人面广,有机会碰上什么达官贵人,请给我转达一句,我江福慧并不怕官司,只欢迎正义之战。”

  “洛克,你要进行什么勾当,让你们自己人帮你一把忙,别把我们中国人拉落水,尤其不要小瞧在香港长大的中国人,我们身体之内还是流着中国人的血,以国族与同胞的幸福为生活至大之目标。”

  我站起来,告辞了。

  当我坐在车厢内时,脸容宽松舒畅,且安宁圣洁。

  在车里等着我的陈家辉忙问:

  “跟洛克伟力谈得怎么样?”

  “这是我历久以来最畅顺、最痛快的谈判。”

  “是吗?”

  “是的。因为我们说着同一的语言,向着同一的目标进发,抱同一的宗旨做事。”

  “这是意外之喜。”陈家辉喜形于色地答。

  “也不算意外,其实各国各族的人都应有如此操守。谁不爱护自己的国家、维顾自己的民族、争取同宗同源者的利益,谁个会倒戈相向,站到危害自己祖宗同胞利益,才是龟蛋。

  “洛克和我都在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社会、自己人尽一分力量,他仍有我的一份尊重。”

  说罢,我回望铁青着脸,狼狈得无以复加的陈家辉微笑,说:

  “只有那些不知道自己是身为哪一国、长在哪一个地方的人,做着一些违心的事,才不是我愿意交往交谈的对象。”

  我伸手轻拍司机的椅背说:

  “请停车!”

  司机停了车,我下了车,连头也不回地就向前走了。

  真正看到了陈家辉这种人的面目后,我更豁然开朗,我知道我绝对有理由爱重邱仿尧、自己骨肉的父亲,直至生生世世。

  太阳非常温柔地照耀下来,洒满了我一身。

  我觉得遍体舒畅,精神奕奕。

  缓缓地,一路地走着,不自觉地到达了跑马地的坟地来。

  每一次上坟,我的心情都非常的沉重。

  这一次,例外。

  我再一次站立在江尚贤与蒋帼眉的坟前,祷告:

  “爸爸,我深信你还是在很多很多恶行与劣性之中有善良的一面吧,否则你不会有如此不慕名利的帼眉深爱你一生,也不会教育出我如此懂得不畏强权。”

  “你殁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尊重你。”

  “帼眉,在知道你如何淡薄名利,只静静地爱着爸爸时,其实,我心底里有难以言宣的记恨,因为我妒忌你能有如此高贵的情操,比起你,我忽然变作如此卑微渺小甚而庸俗。可又不能把我这份情绪张扬恶化,更不能不同时对你尊重,太大的不安纠缠至今。”

  “感谢上天,给了我一个表现自己情操的机会,仿尧的死,令我完全明白你当年为什么可以只怀记父亲的挚爱,静静地安乐地活下去。现在,我也有信心有能力把仿尧藏于心底,安度余生。”

  “帼眉,我还是配得起你,做你的好朋友的,因为你是不图富贵,我是不畏强权,相信我们有日相见,会作会心的微笑。”

  “你的书,我会安排出版,不但是你的书,连我的传记都会交那些本城最大的书商出版,他曾说过我的传记必具吸引力。不只是我们的爱情故事值得传诵,更为让本城以至在中国的人都知道在九七将临的香江,上层社会内的种种商场勾当与作为一个中国人应有的爱香港、爱祖国、爱民族的决心。”

  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正要离去,一回身看见了一个人,正在不远处站着,凝望着我。

  我想,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恩仇情欲,在本城即将回归祖国的过渡期内都应该越来越少冲击、越稀薄才对。已经走入大时代的人生,是以不同心情与方法处理的。

  我庆幸在重重劫难之后,在个人最挚爱的人生伴侣离世后,我蓦然发觉生命的意义不单在于私情私怨私欲私望私心私爱,必须放眼前望,有更多值得去奋斗的事,正等待着自己去办。

  故而,面前的这一位,原本代表着过去的恩爱情仇,都应该在今日起,一笔勾销了。

  我缓步走过去,对单逸桐说:

  “怎么会来?”

  “摇电话至你办公室及家里,甚而你座驾,都找不着,忽然心血来潮,觉得你或会来上坟。”

  我点头,望一眼地上,犹有两人的影子,太阳怕是快要下山了。  

  我再抬头望单逸桐,在夕阳余晖之中,他神情显得额外的专注,态度竟是从容的。

  凡是心无所愧的人,才会有这种自豪自信的潇洒表现。

  我是这样子看单逸桐,那么单逸桐又怎么看我呢?

  单逸桐还补充一句:

  “我相信你会来上坟,把有了江家第三代的好消息告诉你父亲。”

  我这才猛地想起先前的布局来,我不觉粉脸涨红,微垂着头道:

  “是的,孩子是江家的第三代。”

  单逸桐说:

  “我兄长在天之灵也会告慰。”

  他竟这样说,我蓦然抬起头来,睁着眼看单逸桐。

  单逸桐用双手温柔地轻轻地捉着我的双肩,说:

  “我并不愚蠢,在你的行为与心上永远容纳不了‘庄尼’这种人。”

  “我的确曾有过一次的‘庄尼’。”我说。

  “感谢你,那只不过是一次永不会再有的例外。”

  “你不怀疑我?”

  “小葛会选择相信你的安排,因为这令她有足够力量生存下去。可是,我不!”

  我伏到单逸桐的肩膊上去哭泣起来。

  活脱脱像个准备牺牲而受刑的犯人,骤然有人明白我的忧郁,这真是太大太大的喜悦了。  

  单逸桐轻拍着我的双肩,轻声道:

  “不用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关于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是属于大地、属于香港、属于中国的,他不必寻根,他的根就在此。福慧,好好地把他养大,培育成一个在五十年不变的香港中为本城之繁荣与安定作出贡献的人。”

  我揩干了泪,肯定地点了头。

  “我们走吧!”

  单逸桐说罢,轻轻搀扶着我的臂弯,走离墓地。

  淡金的阳光,投洒在再没有人间恨怨的一大片坟地之上,竟也令走在坟场的人儿心里平添一份坦然与无惧。

  今夕吾躯归故上,他朝君体也相同。

  生命一定有限。

  只要在世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都抱拥着无愧的心情,就会踏出稳健的步伐,向前迈进,正如我的此刻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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