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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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梁凤仪]-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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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忽然地感动了,叫住他:

  “佐治!”

  且趋前了两步。

  “你应该回到屋子里好好躺一躺,或吃点药,我看体力和精神疲累的人,最容易感冒。”

  “如果我邀请你到里头喝一杯咖啡?”我的确需要一个能谈心的朋友。

  佐治低着头,望住自己那双薄薄的皮鞋,不期然地又笑了起来,抬眼说:

  “住在这儿的人,不应胡乱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且,小姐,像你这样的人儿,其实也不必到今晚你到过的地方去。真的,有些险不宜冒,划不来。”

  我呆了。

  “我说的是心里头的话。小姐,你并不知道自己美丽之处,使人不忍在你跟前撒谎。回去吧,从今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原是两个世界里头的人,不必再考虑后会有期。”

  “为什么待我如此厚道?”我问。

  “因为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仍有善良的人。更望这会成为你值得好好地生活下去的凭借。”

  我惊问:

  “你也看过那部讲男妓的电影?”

  佐治笑:

  “那是我导演兼编剧的一出戏!”

  跟着,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中,佐治再度说了再见,就跑出江家大门,刚好截停了一辆路过的计程车,扬长而去。

  这么一段奇遇,的确使我精神抖擞。以后,诚如佐治所说,他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不曾旧地重游,去找过他。每逢夜深人静,孤寂难耐,我辗转床上,就会想起佐治的说话:

  “住在这儿的人,不要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

  一个陌生男子愿意为了向我证明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而放弃了一个机会。

  这种机会可以是毕生难遇难求,也可以为他带来不可知的幸福与财富。

  然而,为了让我有一个理由好好地生活下去,他放弃了。

  善良的男子,令我更想念邱仿尧。

  为他,也应该咬紧牙关,好好地活下去。

  人人都需要有间歇性的鼓励,以平衡生活上无穷无尽的冲击与挫折。

  我一直感谢佐治。

  那是好一段日子以前的事了。

  今日,我在成功地买到司徒拔道这幅地皮之后,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奋。

  一切在预计与控制之内的事情,发生了,是理所当然,并无惊喜。

  反而是踯躅街头,倍多联想,忆及跟佐治相遇的一幕,才真令我稍稍快慰。

  我回到利通银行来,立即嘱咐秘书,通知宋滔和负责管理我个人资产的财务总监,以及江氏企业的要员,召开兴建司徒拔道华厦的联席会议。

  这些年来,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事业上,那种坐言起行,分秒必争,永不言倦的工作态度,使利通银行以至江氏企业的业绩斐然。市场内一闻江福慧三个字,就肃然起敬。

  我已俨然是财经企业界内公认的铁娘子,打不死,永远不住地翻身。

  当一个女人的感情和精力集中在某件事上头时,那股蛮劲,的确可以穿墙入室,锐不可当。

  谁怜午夜梦回时的枕畔清凉,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我为了兴建司徒拔道的这幢华厦,简直废寝忘餐。除了是业务需要之外,实在,我有难以言宣的一份特殊感情,放在上头。不是太多人知道里头的凄凉故事。

  这时,已是黄昏。我在外头开完一个由银行监督委员会召开的会议之后,回到利通银行主席室来,就问秘书:

  “宋则师送来了草图没有?”

  “送来了。”秘书嘉扶莲笑着答。

  乖巧的嘉扶莲立即把图则摊放在主席办公室内的一张椭圆形会议桌上,供我审视。

  大厦只是草图,可已画得非常仔细,不论外观,里头的大致间隔,以至于各种室内设施,都有了一个雏形。最简单直接的形容是“高雅绝伦”四个字。

  站在一旁观赏的嘉扶莲都禁不住赞叹:

  “名家笔无虚发,草图已如此吸引。”

  “这只是画给我看,有—个概念,是否喜欢这样子的款式,待我认可了,真正的图则还要好一段日子才能交出来。”

  “江小姐,大厦叫什么名字?想过了没有?”

  “嗯!”我点头。

  跟手拿了笔,在图则上写了三个字:“惘然轩”。

  “惘然轩?”嘉扶莲念出口来。

  “对。当时已惘然。”我呢喃着。

  “当时已惘然?那不是你要安排为蒋小姐出的一本书?是她的遗作。”

  “对,是遗作,也是处女作。”我说罢,望一望嘉扶莲,问:“你跟我约好了本城最大的出版商没有?”

  “约好了,明天,文艺书城的董事总经理廖日华会到访。”

  那是好友蒋帼眉,把她跟我父亲江尚贤的一段恋爱故事写成的一本书,书名叫《当时已惘然》。

  人生有多少个“当时已惘然”,真怕一一细数。

  我的初恋,跟杜青云携手散步于赤柱海滩的落日余晖之中,继而订情于繁华喧闹的纽约名城之内,都是“当时已惘然”之举。

  这之后,我跟单逸桐的一夕情缘,又何尝不是惘然无措之下的一番冲动。

  再而遇上邱仿尧,菲律宾邱家小岛之上,碧绿澄清的海浪翻卷里,我俩紧紧的相拥亲吻,难舍难离,尽是一幕又一幕的惘然、迷失与陶醉。

  我想,他日华厦落成,一幢“惘然轩”内,住上了城内非富则贵的独身男女,就更多当时已惘然的个案发生了。

  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孤单寂寞,我心想,再不堪的往事,还是能起着一重建设性的作用,以回忆来填塞空虚,总好过心无所寄,神无所托。

  故而,为多情男女制造当时已惘然的机缘,也无不可,且可能是一场功德。

  总会有人幸运,得着个大团圆的结局吧!

  况且,我想起了佐治的说话来,不禁莞尔。人海之中既有善人,自有善果善报。如果惘然轩落成之后,有日撮合了良缘,也是一份额外的惊喜。

  当然,惘然轩是为纪念我的好朋友蒋帼眉而盖造的。

  帼眉老怀菩萨心肠,希望天下间的痴男怨女,都能有归宿,有家庭,有儿有女。就让住到惘然轩去的人,昼夜俯瞰着天主教坟场,那个蒋帼眉亡身与下葬之所,得着她一点点的庇荫,亦未可料。

  我这天晚上要出席一个慈善餐舞会,根本都来不及回深水湾大宅去更衣,就只在办公室内草草地重新整妆,换上了司机送来的晚礼服,自银行地库的保险箱内,随便捡起几件首饰,就算已备戎装,又上征途了。

  一式的场合、一式的宾客、一式的应酬说话、一式的现场节目,那个过程,真叫人累死。

  我奇怪有些仕女们这么能乐此不疲,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中乐得飞飞的。

  身旁有个伴侣,为陪她而来,也还有点道理。孤身上道,若不是人在江湖,有情不得已的借口,出席这种名城内的风流场合,只有徒添凄凉而已。

  我江福慧这晚不能不来,只为利通银行赞助了伤残儿童康复基金,我被推选为大会的永远名誉主席,要以主人家身分招呼贵宾,那就真叫没法子的事了。

  在舞会内,我看到了好几位交际场合的常客,真真佩服他们的能耐。

  永远穿戴有如一对开屏孔雀的活宝罗炳坤伉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罗炳坤是罗佑年的独子。罗家是经营地产业的。早在五十年代,中区的几幢商厦就是罗家的产业。也许是坐食山空,不擅守成的关系,自从罗佑年于六十年代末去世之后,产业交在罗炳坤以及几位罗家女儿的手上,竟可以在十年八载之间把中区的大厦卖掉一大半。套—见的资金放到哪儿去发展,市场中人不得而知。

  传闻是罗炳坤不擅理财,妻子罗冯展萍又挥霍无度,跟几位小姑非常的合不来。故而,在九十年代初,又闹了一次家产分配不公的家庭纠纷诉讼案件,三位一把年纪的罗家千金联名控诉兄长罗炳坤。结果是控方得胜,显然,罗炳坤名下的资产又少了一截。这以后,老听到罗冯展萍在人前人后吵嚷,扬言要上诉英庭,到底有没有进行,根本无人有心关顾。

  只见罗炳坤夫妇近年仍积极出席形形色色的应酬场合,力争见报率。不管他口袋里现今是有钱没钱,总之,平民百姓,勤于追阅影视画报,盯紧名人行踪者仍然认为他们是富贵中人。  

  怕只有为数极少的人,洞悉罗氏的底细。我是其中之一。

  只为前些时,罗炳坤在利通银行的个人透支户口出了一点点事。他比银行签批的限额透支多了五十万元,银行职员循例摇电话给罗炳坤,请他填补,竟被他不由分说,痛骂一顿。他说:

  “才不过是五十万元,我的私人秘书年薪也不止此数,你何用如此紧张噜苏。再有无礼之举,我就敲江福慧的门,让她来管这件事。”  

  利通银行管私人信贷借款的经理当然是千不该、万不该地道歉了事,就看在他是名流分上。

  可是,那在罗炳坤口中不算一回事的五十万差额,竟然过了整整两个月也没有填补给银行。管事的经理固然不敢再摇电话跟罗炳坤交涉,又诚恐失职。尤其万一被银行监理处抽查起,责任非轻,左右两难之下,只好把实情报告上司。

  层层转达,直传到我的耳里去。于是,我摇了个电话给罗炳坤,约他午膳。

  我跟罗炳坤可算是世交了,父亲与罗佑年在世时,已是有交往的商场朋友。故而我一见了罗炳坤,就握着他的手称:

  “世兄,你好。”

  “好,好。这年头,利通银行与江氏企业井井有条,蒸蒸日上,可喜可贺。不是我这世兄恃老卖老,实话实说了,是真要全副精力放在事业上头,才会管理出个样子来的,福慧,你这些年是做对了。”

  我心上为之气结。分明是在人家屋檐下求庇荫的人,非但不低头,还要昂首直视,评头品足,自以为是,真正岂有此理。然,一动怒,一出恶言,首先就坏了自己的修养与身分,非至忍无可忍的紧张关头,都不必如此做。

  于是我只笑着招呼对方用膳,一路聆听他口沫横飞地大谈时事政情,以及近期罗家的发展。

  “福慧,你竞投到司徒拔道那块地皮,我真高兴。这其中有个故事,你并不知晓。”

  “什么故事?”

  “你可知原本我也极有意思把那幅地皮据为已有。同行之中,地产王老李也打算染指。后来,我在市场上一听,你是志在必得,便立心成全了。跟你争来做什么呢,只有无端端地把价钱抬高,何必!反正我垂青的地皮也多着呢。”

  我当看早场电影,放松神情,欣赏眼前这位丑生王自编自导自演的把戏。

  凡事不跟人认真,气就自然容易平下来了。

  我且说:

  “这真要谢谢你的成全了。”

  “什么话,我们是世交,情谊不同。实际上,连老李那儿,我都暗地里跟他打过招呼,嘱他无谓跟你硬交手。老实说,老李还未进军地产,在工业行内打滚时,罗家就给他很多支持,我的话,他没有不听的道理。”

  李老指李耀祖,是本城地产巨子,资产必然位列三甲。自他发迹之后,商场上有一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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