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确都查过了,”柯茨仍然坚持。“我们合作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我们办事向来很彻底。”
“由法院石阶上放眼所能望到的建筑物,”他在地图上方画了个大圈。“向西,一直推到贝特区和哈德逊河那边,你们都查过啦?”
柯茨的舌头扫过牙齿。“你认为我们由法院石阶推出去,推得还不够远?”
“高明的狙击手可以远距离地从一千三百码之外打中目标。”
柯茨纠正他。“应该是一千三百‘英尺’吧?”
“不对,是一千三百‘码’,也就是,大约一千两百米。”
柯茨笑着说:“你一定曾由一千两百米外干掉过不少人吧?对方也许正好在吃饭、做白日梦,想着他河内老家的黄脸婆,却被你从另一个时区送上西天。”
格雷只抿着嘴没有吭声。
“我的天,”柯茨专注地看着格雷。“你一定是很了不起的枪手。”
格雷低着头研究地图。
“另一个怪异之处,也是以前从来没有的,那就是狄塞罗死后,街上竟然没有任何谣言。”柯茨说。“通常要是有个杂碎被杀,必定有一些流言传回我们耳朵里。这也是整个行动的重点,这样才能知道是谁要给谁好看。”
“然而这次竟然什么也没有,”柯茨说出结论。“完全没有任何人知道是谁要狄塞罗消失。所以我想问你明天有没有空去帮我们一点忙,只要帮我们找到开枪的地点,让我们有个开始。”
格雷把地图小心地折起来。“你的人手够多了吧,不差我一个。”
“没错,凭你对狙击的了解,可以省掉我们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的时间。”
“可是我已经答应小孩子要带他们去——”
“就算帮我一个忙,让我在输掉狄塞罗的官司后,多少讨回我们队长的一点欢心。”
格雷疲惫地揉揉鼻梁。“好吧,我明天到法院广场去看看。”
柯茨迅速起身。“明天早上八点,我在那里等你。”
“带一具狙击枪上的观测镜来。”格雷说。“如果你有那种二十倍的M49最好,另外再带副三角架。”
柯茨点着头朝门口走。“替我谢谢你儿子的美禄,告诉他我改天请他喝啤酒。他要挑用米酿造的也行。”他笑着下楼去了。
格雷一关好大门,奥兰多立刻从厨房出来。
“你贴在门上偷听,耳朵都长茧了吧?”格雷取笑她。
“你不是说,不会再去碰那种事了吗?”她忧心忡忡地朝小孩房间望了望,幸好只听到“任天堂”电子游乐机的音乐传出来。
除了前妻和心理医生,二十多年来格雷只曾对奥兰多吐露过他以前做过些什么。她甚至比另外那两个人知道得更多。那更像是一种告解,她是唯一忠心于他又可以给他力量的源泉。
“现在你又把那些不好的回忆带回来,”奥兰多一边语带责备地说,一边打开约翰的房间。
“只是帮朋友几小时的忙。”他拉掉领带,松开领口,露出喉结下那处像干皱果皮的变色疤痕。格雷知道想对奥兰多隐瞒任何事是没有用的,但他仍不愿承认跟彼得·柯茨谈话期间他所感受到的口干舌燥与胸腔抽紧的感觉。但她迟早会察觉,他的思绪经常像额头写了红字摊在她面前。
《白星》 孤星高照干皱果皮的变色疤痕(2)
她咂着舌说:“你知道在我们老家怎么说吗?”
“知道,”格雷微笑着。“你们会说:‘快带我离开这个臭地方。’”
她进入约翰的房间,扭头告诉他:“抱着狗睡而染上虱子,是怪不得别人的。”
格雷由书架上取出一本《曼哈顿空中鸟瞰》的书,坐进沙发椅开始翻找,接着细看苏活区、中国城、小意大利区和邻近法院广场的地区。他的手指再次开始发抖。
十多分钟后,他才以故作镇静的口吻自言自语地说:“我只能说,这家伙相当厉害。”
3
“我们最初以为凶手一定是藏在那排树里面。”柯茨遥指广场对面安全岛上的一排榆树,那些树大约三十英尺高,因为在都市里而呈奄奄一息的半枯萎状态。“但这里面根本不可能藏人,如果有人一定会被看见。”
他和格雷站在法院石阶上,狄塞罗中枪倒地的点。格雷望向广场后方中央街过去的那排树,他拿着装有观测镜的铝箱,柯茨拿着三角架。
“凶手不可能透过那么多树枝和树叶看到这边来,”警官往西边的杜安街指过去。“因为有树挡着,所以我们也认为西方那些被树挡住的建筑物可以不必考虑。”
“这是你们所犯的第一个错误,”格雷回答。“枪手距离那排树越远,就越能够透过树林望到这里。”
柯茨问:“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它的道理,但的确就是这么回事。我认为凶手也许能由树叶间望见狄塞罗,但我们却不能由相反的方向,看清树叶后面。”格雷转向石阶,朝左右两边望来望去。“这就是他的归零射击,就在那一层石阶的侧面。”
石阶的侧面有个小凹处,凹处的下方则有一些被打碎的石屑。
“什么是‘归零射击’?”柯茨问。
“枪手在正式狙击目标之前,预先击发一次,再依据这个弹着点的偏差率修正射击角度,避免正式射击时再产生误差。”格雷弯腰去抠那个凹洞。“子弹不在这里,可能是跳掉之后被行人踢开了,或者弹到街上,第二天早上被扫街车扫掉了。”
格雷带着柯茨沿石阶而下,经过停在法院前的车,再横过中央街,朝国际贸易法庭走去。他们沿着杜安街往西走,有个穿黑皮夹克、里面没穿衬衫的人递给他一张色情酒店的广告,格雷瞥了一眼,顺手把它揉成一团放进裤袋。他放慢脚步抬头朝天看,望向十二层高的马丁大楼,然后两眼突然一眯,打量临街上方的那几层公寓,看了一下,发现没什么特别之处,又开始沿着人行道往下走。
“你是在找狙击窗口吗?”柯茨问。“这些窗口甚至没有对着法院前的广场。”
格雷没有说话,只专心看着一盏路灯。
警官两手插在裤袋里走到他旁边。“我要是去当狙击手,大概也相当不错。”
“当然,”格雷仍然仰望着天上,再向下看到一栋楼房前面的一盏路灯。“就跟我也可以是洋基队的内野手一样。”
他走到另一根电灯杆前面,看上面贴的一张政治宣传单,看完杆顶的灯罩又开始继续走。
“可恶,”柯茨抬头看电灯杆时,不小心踩到一块纸尿片,他想把它踢掉,尿片上的胶带却黏在鞋底,他踹了好几脚才把它甩掉。他追上格雷。“真的,欧文,我在受训时,枪法算是顶尖的了,干狙击手应该也不差。”
他们正接近百老汇街,听见打击乐的声音。格雷仍望着天空走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你绝不可能成为狙击手,彼得。”
“为什么?”柯茨拉长了脸。“你为什么说我不行?”
“你戴眼镜,陆战队不会让必须戴眼镜的人当狙击手。”
柯茨仍想争论。“谁说的?不是有很多戴眼镜的陆战队员都是射击好手吗?”
“没错,但他们仍不准当狙击手,在战场上,镜片的反光是非常危险的。”格雷看着一根电灯杆和它下方一块黑市钱庄的小招贴。
警官又说:“好,假定我没戴眼镜,我应该可以当个很好的狙击手。”
“还是不行。”格雷仍朝着斜上方看。他的视线以某种测量角度投射出去,这种目测方式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用。那是一种很稳定的、把眼睛当成相机快门似的观测法。先由左方一段段地往右方移,就像打字机的横轴那样,一下接一下地由左往右移,等移到最右边时才拉回来,而且每次总是由近而远地往前推。这种观测技巧,虽然多年没用,毕竟早已根深蒂固,不可能忘得掉。“因为你是左撇子,左撇子和为步枪设计的枪机上膛方式都不合。左撇子在装填子弹和瞄准时非常别扭,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延误,增加被敌方发现的机率。”
走到杜安街和百老汇的街口时,他们看到一队街头乐手正敲敲打打着响葫芦、牛颈铃、康茄鼓,还有用四个压瘪了的啤酒罐做的打击乐器。唯一的观众是个留着白胡子、满嘴黑牙、拿了个酒瓶的游民。乐队前面朝天摆的帽子里只有两毛钱。
格雷的目光扫向街口转角,望着某栋建筑外墙上可能原先用来放花盆的一组铁架,看了一会儿,他才横穿过百老汇街。一名卖假发的摊贩用毯子在人行道上铺成一个临时摊位,上面放了五颜六色的假发。小贩正和一个穿着五英寸高跟鞋的女人讨价还价。格雷绕过地摊,由百老汇街上的人潮中间钻过去,继续沿杜安街朝西走。柯茨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格雷又望着天,差点撞到一个穿着布柏力格子裙的女人。她想用报纸去接牵着的狗拉出来的大便。可是小狗并不听话,那女人只好哄着它。
“好吧,假定我没戴眼镜、又不是左撇子,”柯茨仍不死心。“我会是很好的狙击手。”
“还差得很远,彼得。”格雷突然停在一栋四十年代盖的十五层旧楼房前面。在第六层楼的两扇窗户之间的外墙上,有一根斜斜伸向街心的旗杆。
《白星》 孤星高照干皱果皮的变色疤痕(3)
格雷一边瞪着那根旗杆看,一边说:“想被选入陆战队狙击班,你在入伍以前必须有当过猎人、捕兽人或向导的经验。你老兄这辈子可能只离开纽约市一两次,要你在刚下过雪的地上沿着血迹找到受了伤的野狼都不可能。”
“这,太难了吧——”
“就算你不是个近视眼的左撇子城市人,你老兄这么大的块头,也不可能被选进狙击班——目标实在太明显了。”
柯茨大笑。“别的我可不服气,这点却只好认啦。”
格雷指着那根旗杆。“你的凶手留下了一些痕迹,你仔细看。”
“什么都没有啊。”
“在那根旗杆一半的地方,有没有一块红色的尼龙布?”
“那又怎样?”
“那是他用来观测风向、风速的指示旗,它的作用就像帆船帆顶的测风旗。狙击手进行长距离射击时,通常会用一条长约两英尺的红布条来当指示旗。”
“那也可能是城市里的东西飞到天上,刚好被旗杆钩住。”
格雷打开放观测镜的铝箱,要柯茨架好三角架。“看到指示旗时,我当然认得出来。”
“他怎么绑上去的?”
“也许旗杆所在的窗户正好是厕所或是没有人租的空办公室,只要他能在里面停留,其他的不是问题。”
有位大热天还围了围巾穿外套的老太太走过来对他们说:“你们如果是想赏鸟,卫斯大楼上有个老鹰的巢,我亲眼看到它抓住鸽子。”
“太好了,谢谢你,”格雷笑着对她说。“我们稍后就过去看。”
警官手忙脚乱地想架好三角架,格雷干脆自己来。那是公家机关常用的老旧M15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