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生”,为了它的生存,为了李家姓在这金山下面继续传下去,你付出了一生幸福的代价。
就连我所得到的你的爱情,也带着这个名字的隐秘的驱使。你想要我的第一条,也许是我能实现你的后代理想,真正地把这个姓传下去。因为我是来到你身边的第一个使你中意的汉族丫头。
“李金生”,这个名字越是没有人叫,越是被埋藏,它对于你的感召力便越强大。这个看不见的伟大的幽灵,它给你的每一重欢乐蒙上阴影和冷峭,使你像军事家一样严峻地规定下自己的人生使命。
它使你那饱含感情的大黑眼睛时而变得混浊可怕,使我有时感到我在吻陌生的人。它使你有时侯什么也不爱。
正是它,这个无人呼叫的回族人的灵魂,它使你与众不同,蕴含一股深沉的魅力,使你如此出色。永生在我的心中。
当时,我对你还不是爱得那么深,还不是知得那么透。我为哈萨克的大海所迷。我爱你因为你像一个出色的哈萨克小伙。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了。
那次去一个舞会。我在头上俏皮地扎上金红的纱巾。人们都说我像个“第一”的哈萨丫头。你进来了,在一群姑娘中你发现了我,“林林!”你这样叫着,走上前来。我以为你会赞赏我的俏皮。你却伸出两手平按在我的头上,轻轻往后一抹,红纱巾脱落了。“这样好。”你仿佛恳求我,然后,欣赏了一下我光头的样子,汉族丫头的样子,才和小伙子们一起走开了。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唱着来唱着去(6)
我恍然大悟了:你喜欢我的不矫饰的本来面目。别克喜欢我像个哈萨丫头,你则喜欢“林林”。你比我更懂事,更会选择。李金生,早在我光是爱你,还没有看清你的时候,你就把我看清了。一旦我明白了你心内深层下的感情,我便更加被你吸引。
我爱赛尔江。而李金生,也许是一颗更接近我的灵魂。赛尔江李金生,这都是一个圆头大脑的你:黑大眼睛,饱含感情,偶露狡黠,圆活大手,给我温暖幸福,在那黑红的胸膛上,细软如丝的胸毛闪着青春的亮光。
我很少考虑我要嫁的是赛尔江还是李金生。无论你用哪一个面目生活,无论你用哪一种方式安家,我都随你,随着你姓,随着你吃。你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只要得到赛尔江就是得到生活,得到一个女人在世界上企求的东西。只要得到他我没有任何损失,而没有得到他就是我最大的损失。假如赛尔江生活的目的是成为李金生,我也将为此而生活。将我的生命给他,用我强壮的体格,塑造出像他一样的金山下的儿子。在我的看护下,他的儿子将不会再承担那祖父传下的压抑。我要叫他“金生,小金生”我要做一个道地的回族妻子和母亲。
凡是赛尔江所宝贵的,也是我所宝贵的。我允许他爱他的民族胜过爱我。难道不允许所爱的人做一个男子汉?我许可他以任何传宗接代的动机来爱我。我会为他选中我而无言地感激终生。
直到今天我也这么想。
“你嫁给我。有三条你要答应我:第一条,按照我们回族的方式举行婚礼。第二条,从今以后你不吃大肉,参加应该参加的宗教活动不会多的。第三条,生下来的儿子要举行割礼。”
我说:“割礼是什么?”
赛尔江笑了,说:“男人都要过这一关。”
“你也是吗?”我说。
“当然。”
“那我们的儿子也跟你一样嘛。”我说。
“林林!你太好了。”他把脸埋到我胸前。
我不明白我有什么要坚持、要和我的赛尔江不一样的。我从没有考虑到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也许是我们这个庞大的汉氏族不需要我有这种使命感。也许,对于女孩子,爱情可以高于种姓、民族和宗教。
在草原上我冷冷清清地坐着,
等着你,你出现了,
在静静的大自然中,
你像一盏高举的灯,
亮了我的眼睛,亮了我的心。
在草原的狂欢之夜,我和赛尔江避开了喧闹。在青蓝的天空中云朵像骆驼脖子上柔软的绒毛。哪里有这样低低飘来的白云?只有阿勒泰。
白云向我和赛尔江涌来,漫过我们,像轻盈的水,像仙境的衣裳。在迷迷茫茫中我抓住赛尔江的手大喊大叫。白云慢慢往前,越过我们去了。我和赛尔江又重新见面了。啊,白云的洗礼,爱的洗礼。我做着新娘的梦。你给我送来了新娘的羽衣。
“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要做妈妈了。”赛尔江说。
“谁说的?”我一愣。
“我说的。”赛尔江说,
我跪下了,把头伏在他膝上。我感激他那男人的自信力。他使我自觉到一个成熟女人的使命和未来。生活对我变得如此可亲,如此使人渴念。幸福举步便可登临。有了赛尔江,我盼望一切,盼望成为妇人,盼望变成母亲,盼望抱着儿子那么像他、从我身上生出来的儿子。有了赛尔江,我的生命有了完整的意义,不再是浮光一掠的青春之梦;我的青春不再是弱花,而是四季馥郁的大树。
赛尔江和哈萨克一样。他说“爱”,是灵的声音,也是肉的声音。爱不是某种高不可攀,徒劳无益的令人沮丧的坏东西。当赛尔江第一次搂我的时候,我向旁边闪了一下。他生气地喊道:“我爱你!我是真心爱你的。你不喜欢?”
我羞愧了。他使我明白,爱就是爱,不是别的。
我渴望着有一天,
在一张窄小的床上
吻你的前胸。
这在哈语中是十分优美和押韵的。连爱人的前胸都不想吻还叫爱吗?
阿勒泰给了我坦诚的性情。在艺校里,一位青年曾向我说:“我对你很有好感。”我说:“好感是什么?我听不懂。”那青年急了,才说:“好感就是,我爱你。”
我笑了一下,说:“连‘爱’字都不敢说,还想要人?”
有个女同学要结婚了。她向我们炫示他们的通信,上面连一个“爱”字都没有。
“他多深沉!”她说。
“多可怜”我心里说。
有许许多多的在其他方面受人羡慕的人,在感情上度着漫长的没有爱,忌讳爱,诅咒爱,背叛爱,冷落爱的光阴。他们聪明,懂得许多自然和社会的奥秘,但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心。
而在草原上,第一眼你便知道爱神已经来临。这是不需要任何人教的知识,一种使自己和使别人幸福的知识。
爱,应该不是占有,也不是破坏,也不是给予;爱是快乐的,强烈而不贪婪,热情而不邪恶,无拘束而又体贴。爱的人是天真的孩子。
在山坡上轻轻走来一对对情人。小伙子用皮大衣把姑娘裹起。听得见“咂咂”的接吻声。
“看看人家的爱!”赛尔江一声叹息。他怪我太拘泥。毕竟我是汉族丫头。
在永诀之夜,赛尔江悲愤地说,“从今以后,凡是这大地上的东西我都不爱。”
“你爱我吗?”我说。
“我爱过你。”他说。
“以后呢?”我问。
“以后只有让我的灵魂来爱你。”他这样说。
我明白,从此他是连信也不会给我写的了。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第三部分唱着来唱着去(7)
他的爱是毫无欺骗的。失去就是失去,任何多余的许诺反而玷污了这存在过的爱。
夜深人静,
情人啊,你为何一句话没有?
我的情人终于开口说话,
我们窃窃私语。
没有发现,天亮了,一夜已过去,
而我的眼前,
依然闪着那对黑眼睛。
赛尔江的相貌可以说并不俊美。两腮圆满,好像还没有脱尽童稚。他厌恶擦任何润肤油。脸上的皮肤年轻而粗糙。当他喝了酒又就近来吻我的时候,清楚地显出细藻状的毛细血管。然而这反而更显出他相貌堂堂。一双黑大的杏眼显出天赋丰富,活力充沛。他的眼神经常变换,几乎使人无法捉摸,吸引得人心神不宁:有时挺严肃,马上会变得像在恶作剧;有时很柔和,温情,突然又会变得满怀恶意。近乎残酷;有时饱含泪水,但更多的时候它燃烧着。他的嘴很美。他吻我的时候,仿佛不是用嘴,而是用热量、无边的热。
草原上的爱情成熟的时候,就会“抬房子”。把帐房子抬起来呢。小伙子的好朋友帮忙,预先把一块什么石头放在姑娘家帐篷底下垫着。夜里,他们就把帐篷抬起来,让那不顾一切的情郎钻进去。如果弄错,钻到爸爸妈妈的被子里去,那样的事也会有的。姑娘的暗号做得不好,或者是当爸爸的这方面也很有经验,就会临时改变姑娘的铺位。
“抬房子”的朋友是小伙子最忠诚的朋友。当情郎落入情网,这朋友在帐房外面守卫着。一刻也不能离开这座被爱情之火燃烧的帐篷。情人们发着热,他却被漫天的露水打湿。他随时备好快马如果帐房子里发生变故,他立即搭救情郎奔跑。
当黎明来临,他使劲睁开困倦的眼睛,同时发出百灵鸟的叫声。情郎听见这独特的声音就会醒来脱身。
如果说,谁是谁的“抬房子”的朋友,那就是说,可以把生命一样的东西托付给他。
别克就是这样的朋友。
我们三人常常一起在月光下的小镇边沿游逛。别克喝酒就像喝水一样。一瓶瓶奎屯大曲像手榴弹一样别在他粗壮的腰上。有时候,在路上碰见真正的醉鬼要来和我们纠缠,别克就上前去和他们对付,让赛尔江带着我从另一条路上走掉。
在旷漠的边缘,那些钻天杨的后面,别克消失了。月亮西下的时候,赛尔江大声喊,“别克,别克”他便又出现了。
草原盛会结束以后,我和别克来到了赛尔江居住的小镇。我要从那里搭车返回乌鲁木齐去继续学习,别克则是专为陪伴我和赛尔江。
小镇风气与草原的风格迥异。在小镇上,人际关系的表现更多的是干涉而不是亲昵。小镇居民喜欢这样那样的流言。倒不是他们存心恨谁,而是因为小镇太紧窄偏僻,失去了草原的流动的活力。流言在这里变成了人们的午点夜宵,并且调整着那杂居的民族关系。流言可以划出许多道鸿沟,维持民族与民族间的距离。流言简直成了无形的家规,族规和镇规。
哈萨克的性格是从草原母亲那里获得的。小镇的出现,造成了一种新的性格。镇上的生活当然比草原上南迁北移的游牧要舒适和有保障得多,从时尚的文化角度上看高了一筹。但在性格上,小镇人却像破落户。从哈萨克的独特的文化角度看,他们正在失去宝贵的传统。这种传统也许并不使人致富,或者建功立业,或者征服别人。但是它能够使日益权势化无情化的人际关系有松弛自由之时,使孤寂的荒漠生涯带上爱的温馨。
小镇的商店,医院、学校、邮局、电影院象征着生活的幸福、光明和安宁。小镇和帐房子的关系,好像港口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