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激情——只有对社会、对生活、对艺术充满热爱的人才会有这种激情。因此,他宁可欣赏这种不够全面公允的“尖刻”,也不喜欢不见才气的四平八稳。在我接触到的老前辈中,大概只有少数人具有这样宽宏大度的胸襟。
是的,爱才而宽容,我觉得用这句话说明、概括他为人的一个方面是很恰当的。为了出自爱才的宽容,他受过多少指责!在解放初期那种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形势下,连能不能写小资产阶级的问题都开展了如火如荼的讨论,他居然公开肯定张爱玲的艺术才气,并通过几位作家、电影导演、报界人士劝她不要离开大陆,还亲自筹划对她的安排。出于种种原因,张爱玲还是走了。他得知之后,惋惜地对我说:“这是一位艺术家,你应该读读她的小说,她所反映的她生活于其中的那个阶级的生活是相当深刻的。”1980年他在上海华东医院接见美籍华裔女作家於梨华时,我陪同在座。当於梨华谈到张爱玲现隐居美国时,他对於说:“你再见到她时,请代我问候,并欢迎她回来看看。”这两年,国内掀起了张爱玲作品热,而在当年,谁敢仅仅为了艺术才气而肯定她呢!要知道这是一位出身于清末名宦家庭,成名于沦陷时期,写的又全是十里洋场没落的半宦半商家庭的男男女女的纠葛的作家,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家庭、个人、作品,都是与革命离得远而不能再远的了。
关于夏衍同志爱才的表现实在不胜枚举,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例。那就是一位有成就的女演员,由于家庭中婆媳长期不和,做了蠢事,引起了政法部门的干预。这类纠纷,处理上处于可宽可严之间,夏衍同志又冒了舆论的危险,从中调停。他看出了我当时的担心与不解——这类事他完全可以不管,他对我说:“这是个有才华的演员,我如果不出来讲讲话,说不定她就会毁了。当然,我这样做可能会遭到非议。但是,这根鞭子如果打在我身上,我也许也要受到一些皮肉之苦,但,挡一下就过去了。”是的,在那个年代,栽一个跟斗就一蹶不起、毁了一辈子的事并不少见。夏衍同志这样的为人舍己的品格,让我感到肃然起敬。后来,我还见到几桩他为了触犯常规的干部排除困境的事例。在那个人人口头上号称对犯错误的同志“教育从严、处理从宽”,而实际上越是主张“从严处理”才越显得革命的时代,这样做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夏衍同志正是在这种甘冒风险中显示出他的长者风度的。
果然,这些事——无论是“二流堂”,还是张爱玲,以及他曾保护过一些艺术家和干部的事,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清算”了出来。在干校的草棚棚的宿舍里,我听着上海市委写作班的一位小将躺在地铺上,咬牙切齿地读着这些“黑材料”时,我默默地想:你们这些以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黑心鬼们,怎么能了解一个宽厚的革命者的心呢!
粉碎“四人帮”后,虽然他已吃过许多苦头,但他“童心”未减,初衷未变,我几次去京看望他时,总是看到他兴致勃勃地接待有才气的年轻人和为他们说话。
第一部分 记长者夏衍第2节 人、风格和兴趣
——观“夏衍捐赠字画展”所感
不久前,夏衍老人把他多年收藏的字画全部捐献给了浙江省博物馆,这件事在文艺界圈子里成为一时的话题。1989年夏,他先是将他十分珍爱的、在“文化大革命”中极其“侥幸”地失而复得的纳兰容若的诗翰手卷捐给了上海博物馆。当然,这都是无偿的,他连捐赠仪式都辞谢了,只同意在他故乡杭州举行一次展览。
前一阵,许多老前辈都将自己收藏的文物捐献了。据夏公说,李初梨、李一氓、周培源、孙大光都将他们所收藏的陶瓷、书画、善本捐给了各自的故乡的博物馆。对于他们的这种做法,夏公认为,这些文物都是中华民族的文化遗产。由于各种原因它们流散于肆里坊间,既有机缘将它们收集起来,还应该将它还给国家,成为全民族所有的文化遗产。为避免再度流散,交由博物馆保存是最妥善的方案。博物馆本是荟萃民族文物乃至世界文物之地。至于选择哪个博物馆,他说,那当然是经过一番考虑的。所以将纳兰手卷捐给上海,那是因为纳兰手迹传世者很少,他知道另有几件收藏在上海博物馆,所以将这手卷也交给上海,以求集中。其他九十四件所以捐给浙江博物馆,那是由于杭州是他的故乡,他生于斯,长于斯,受教育于斯,他去日本留学,也是由当时的浙江甲种工业学校(即浙江大学前身)公费保送的。所以他说:“这一次捐赠不能说是‘奉献’,而只是‘报恩’。”1987年夏衍得了一笔日本颁发的“国际文化交流”奖,他就把五万元捐献给故乡,作为浙江省的教育基金。
夏公不是专业收藏家,收藏字画不过是他众多的业余爱好中的一项。文艺界的人都知道,夏公从事过的工作很多,而在他身边工作过的人则知道他个人兴趣也很广泛。以我所知,他在上海工作期间最大的爱好是看球赛和集邮。他对这两者的喜爱程度不相上下,难分伯仲。他也喜欢种花、养鸟、养猫。在上海时期,星期天他也常在潘汉年家里和陈老总、周而复打“五百分”。更意外的是他还对植物学有兴趣,他津津乐道地告诉我们,菠菜是从波斯引进的,土豆是从印尼引进,南瓜是从柬埔寨引进的等等。当时他在北京东安市场的旧书店买过一套日本出版的《百花图鉴》。我的区分枫与槭、玉兰与辛夷等起码知识,就是从那本书上得来的。但是,1955年他调到文化部之后,由于工作繁忙而放弃了某些兴趣。在文化部,他分管电影与外事,这两项工作都是周恩来总理直接掌握的,而且抓得很紧,很细,于是他就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半夜三更打电话要他到西花厅去汇报,有时“出题作文”,限期交卷。他曾很得意地说过:《论〈十五贯〉的改编》这篇五六千字的文章,是总理看了演出之后,当场下命令,要他开夜车,一个通宵赶出来的。忙,又有一点不服输的性格,而一天又只有二十四小时,于是他不集邮了,花也不种了,一段时期专心搞业务,审阅和修改电影剧本。他又分管外事,所以艺术团出国,演出节目都要他拍板定案,当时出国的艺术团主要是京剧、杂技和歌舞,于是久而久之,他又爱上了京剧。大家知道,五四运动以后的新文艺工作者,大多数人是多少有点看不起京剧的,他不例外,对京剧他是外行,但是他有一股钻劲,不懂就学,不懂就问。这样,梅兰芳、程砚秋、周信芳、盖叫天、李少春就成了他的先生和好友。有一年他到上海来审查上海京剧团的出国剧目,他除讲了出国演出要注意的事项之外,还对每个剧目都提了一些技术性的意见,这就使上海文化界的人感到意外,几年前他在上海当文化局长的时候,是很少看京戏的,事隔几年,他提的意见居然很像一个“内行”了。那一天作家章靳以也在座,冷不防地向夏公提出:上海京剧团生、旦、丑行都可以,刀马旦很出色,可是还缺一个挑大梁的净角,你们文化部能不能在明年戏校毕业生中挑一个黑头给上海?架子、铜锤都可以。夏公有点吃惊,除了说尽可能照办之外,后来还对我说:“我过去一直认为新文艺工作者是很少看京剧的,想不到靳以是个行家,我太主观了。”他是干一行爱一行的人,他爱京戏是真心实意的,三年前一个美国姑娘在北京演了一出梅派戏,他就兴奋地在刊物上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很别致:《看洋人演京戏而大悦》。
他在文化部那一段时期不集邮了,不种花了,那么是不是一切嗜好都没有了呢,那也不是。他还是有球必看,乒乓、排球、篮球,特别是足球他从不错过。那时他和荣高棠有一个“互助协定”,就是荣高棠要看戏,他送戏票,他要看球,荣高棠送球票。今春我从杭州到北京去看他时,他正在和一位球友大谈球经,他说国家足球队兵败狮城,他看了电视之后一夜没有睡好。他说失败的原因一是教练管教不严,二是大赛之前不该搞太多的热身赛,到新加坡之前,已经是伤的伤、病的病,八十年代出访日本,在奈良喂鹿。
这是疲兵上阵,这样的事,“五一九”事件之后已经不止一次了。但他对新组建的女排还是很有信心,他说上海二李(李月明、李国君)有进步,新人赖亚文、许新都很有希望,只是缺了一个郎平那样的主攻手。他对球员的姓名、身高、体重,都讲得头头是道,如数家珍,我这个外行人只能洗耳恭听,想不到年已九旬的老人还有这一份童心。
我问他,五十年代你不是很忙么,为什么还有这么多闲情?他辩解说:“嗜好不多了,只有两样,一是体育,二是跑琉璃厂。看球很紧张,玩书画则很悠闲,这也可以说是一张一弛。人生在世,既要工作,也要休息,只工作,不休息,人累坏了,工作就肯定做不好。越是忙,就更要挤出点时间来散散心。散心,就是转移注意力,这就是忙里偷闲的意思。”
我问,你跑琉璃厂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先是五十年代初,和艾青、吴祖光去看齐白石,不过那时还没有上瘾,偶尔买几张画,回到上海就随手送人,送给刘晓,送给吴强。开始对文物有兴趣,是到了文化部之后,先是被阿英拉了去的,他买旧书,我则买点字画。当时星期天跑琉璃厂的人不少,我就是在荣宝斋、宝古斋这些地方认识了邓拓和田家英。他们是行家,我则是凑热闹,或者叫附庸风雅。我这个人从小就有一点收藏癖,香烟片子、火柴盒都收藏过。跑琉璃厂,很快就陷进去了。先是爱上了齐白石,经过介绍,认识了这位老画家,我欢喜和奇人交朋友,白石老人的确是一位平生少见的奇人。当时他家里有一个看门人是清宫出来的太监,侍候过皇上,所以门看得很紧,颇有点“闲人莫入”的派头,有一次我和新凤霞去买画,白石老人亲自送我们到门口,从此之后,这个太监就对我们另眼相看了。老人还有一个怪脾气,买他的画一定得一手交钱,一手交画,而且只要新钞票,旧票一律不收。顺着他的脾气,事情就好办了,他不仅可以打开画箱让我选,而且还可以出题目请他画,我最欢喜的那幅《鼠子闹山馆图》,就是因为他很少画老鼠,所以我出题请他画的。有时,还可以请他题上款,他就挥笔给我写了“夏衍老弟”四个字。
我是夏公的“老部下”,当过他的秘书,所以可以无所不问,一次谈不完,第二次再问:“那么,为什么又爱上了扬州八怪呢?”他说:扬州八怪之所以被人叫做“怪”,因为他们都是中国画的革新派,齐白石也是革新派,看得出他是受过徐渭、扬州画派和吴昌硕的影响的,懂得了一点齐白石之后,进而收藏郑板桥、金冬心,那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五十年代,扬州派的画市场上还不少,但是要收齐八家的作品,那就不容易了,特别是高翔的画,简直是跑遍厂甸也看不到一幅,我这个新手居然能收到三幅,那简直可说是奇遇了,其中的《行书诗翰册》,还是我们浙江耆老陈叔通先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