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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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1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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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主中馈的。总之,在我的同行辈里,考穷苦,他必永远居榜首。我成年以前,我家在肖庄东头向南有田二十亩,据王勤说,我来田里劳动,他常在我身边玩,同我熟识的。我还乡,西行拾粪,常经过肖庄一带,他一眼就看出是我,心情几乎是想拥抱,他不会,说亲亲热热的话,他也不会。但看得出来,他感到又见到他小时候的哥哥,这哥哥倒霉了,他应该伸出救援之手,把他的一切都给我,可是他什么也没有。——但还是给过东西,一个他自种的大茄子,二斤熟而自己落地的枣,他看苇坑,用未熟苇穗(熟则飞花)捆的小巧笤帚。他身体不佳,多病,我给过他药以及挂面之类的食品。他没文化,又过于穷,连见到我都感到坐立不安。但不能忘小时候义气,到我身边,总愿意多呆一会儿,纵使不会说什么。我也同他近,每次回京都到他那里告别。1975年9月作别,次年地震,其后的1977年5月,我回去一次,主要是看看斗室中什物破坏的情况,想去看看王勤,大概是听王树棠老哥说,病故,还不到一个月。回京以后,有时想到他,感到凄惨,秀才人情纸半张,写了两首题为“悼王勤弟”的七绝,小序说:“乡里总角之交,至贫,终身不娶。为人朴厚,辛亥(今注:初还乡之年)后断续乡居时多有往还。丁巳春旋里,闻其病逝才数日耳。”诗曰:
  小径春深覆枣花,茅檐不葺赤贫家。斜阳挂树虚窗暖,几度盍簪忆岁华。
  乙卯新秋话别离,村墟犹记泪双垂。龙(1976年)蛇(1977年)未尽君西去,絮酒生刍悔我迟。
  其实,祭方面的遗憾主要还不是迟早,而是我受了西学的“污染”,不信人死后还能有知;无知,“纸灰飞作白蝴蝶”还有什么意义呢?科学知识,我们不能不接受,可是同时就失去一个多有情趣的《聊斋志异》式的世界,终归是太可惜了。


《流年碎影》 口腹之享


  常说的口腹之欲,由生涯的理想一端看是小事,换为实际一端又成为大事。我近年来借了报刊上反复说的“拨乱反正”“改革开放”之光,吃饱了。人之常情,吃饱了就理想抬头,比如读《论语》,碰到“食无求饱”的说法,就一反因大跃进而挨饿时的感觉,认为也不无道理。有时还进一步,形诸文字,对出高价偷吃天鹅肉之类表示厌恶。但是人,平庸如我,就是吃饱了,常常是实际也抬头,少数时候还抬得更高。这是说,也想吃点寒斋桌面上一时没有的。这指什么?非天鹅肉、娃娃鱼之类,而是由免于父母之怀时候起,在家乡常常或有时吃到的。这范围太大,与写还乡的碎影之文理不合,所以要减缩,只写还乡这一段吃到而今日还想吃的。写这些有什么意义?其实也可以反问一句,不写有什么意义?与其走兵家的路,抬杠,不如走道家的路,既然有兴致谈困苦中的一点享受,就任其自然,谈吧。
  其实值得上口(义双关,吃和说)的不过很少几样。也要排个次序,走个人迷信的路,先谈出于自己之手的,仅有两种,曰炸酱面,曰红烧肉。都平淡无奇,但臭腐尚可化为神奇,况平淡乎?以下着重谈平淡中之神奇。先说炸酱面。神奇在炸酱而不在面;但面也要说说,因为做法还有来头。这来头是裴大哥所传,曰小刀面。做法是和面稍软,放时间稍大一些,俟锅中水将沸,将面轧成长椭圆之片(三四分厚),用刀断为手指形条,然后逐条拉为细长条,放在沸水锅里,煮三五分钟即成。这种做法,即抻面之化整为零,比机器切面有弹性,好吃。再说神奇的炸酱,用分析法,应该说,所以成为神奇,是因为酱好。酱为王树棠老哥所做,做法为我童年,镇上福源号杂货店黄师傅(能制点心及各种调料酱、酱油、醋等的名技师)所传。原料为黄豆、面粉,发酵等程序都用古法,不偷巧,不求速成。王老哥是一年做一中等缸,我掀开盖看过,酱深黄色,上漂酱油,一种难以言传的香味钻入鼻孔。我是用这种酱,加五角钱的鲜猪肉丁炸的,拌小刀面,其味之美,——如何形容?真是如佛家所说,“言语道断”矣。而乡居之时,我可以常吃;不再下乡之后,就再也吃不着了。
  再说红烧肉,是乡居时候间或吃的。也是要靠王老哥,买(三斤左右),必是上好的合用部位;切为略小于方寸的块;然后最重要的,是给一些酱缸里的酱油。我还乡前,由旧邻居借个很小的煤球炉带下去,做红烧肉,就要点着这一个。也是用古法,先用沸水煮一下,然后用糖炒,下锅,水不多,火先大后小,多半熟加调料,主要是酱油,其次是葱、姜、大料、料酒、香油、白糖(最后放)。我的经验,在火上两个半小时(或略多),看锅里汤已不多,成酱色粘液,即可出锅。味道呢,是醇厚而不油腻,与北京润明楼的红烧肉条、同和居的黄焖肘子、恩成居的扣肉等相比,我的小煤球炉炖肉(家乡之名),可说是“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吃过炸酱面和红烧肉,黔驴技穷,改为说不出于自己之手的。可以分为经常和偶尔两类,先说经常。镇上有一个公营的食堂;只一个,是因为美酒佳肴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既然要革文化之命,它当然就不再有活路。且说这一个,本诸“月是故乡明”的大道理,也是比干校的黄泥铺高出百倍。我最欣赏的是烙肉饼和木樨汤。肉饼是京东名产香河肉饼的做法,可能是由于加些菜,不油腻,反而比香河县城烙得好吃。木樨汤的主要原料是鸡蛋,还加些黄花、木耳之类吧,一碗才一角二分钱,可是味道,就我近年吃的多种名堂说,主观唯心论,我还是最喜欢我们家乡的这一碗。何以这样好?我的推想是人存政举,这人是我外祖那个村杨家场的薄师傅。这位是“农村”的颇有名声的厨师,我像是听人说过而未能识荆,这次算是有缘,去吃肉饼时常见到(未得暇交谈)。细高个子,风度沉静而不冷漠。我很想找个机会同他谈谈,说说我和杨家场的关系,可是终于没找到机会,也就只能心里说一句:终归是杨家场的人,能够超出一般。1975年之后,我不再过乡居生活,也就不能再吃出于薄师傅之手的肉饼和木樨汤。记不清是70年代末还是80年代初,家乡来人,我询问薄师傅的情况,答说已经不在食堂,又听说回杨家场,故去了。
  接着说偶尔的,共有两次,都是在镇上。一次是王老哥家。我们河北屯镇有个名厨师,名杨福,是镇东南角一个小村马庄子的人,与王老哥是儿女亲家(王之女嫁杨之子)。杨师傅,其时六十岁上下,还在西北方十五里大安镇的食堂工作,休假几天在家,为款待我,王老哥请他到家里做一顿午饭。料是农村的,买几斤猪肉,杀一只鸡。记得端上桌面的有炖肉块鸡块,炒肉片,炒鸡丁,氽丸子。几种味道都好,最出色的是氽丸子,形是滚圆、素白、光滑,味是醇厚兼清淡。我一生入饭馆,吃氽丸子次数不少,包括山东馆的高手所做,与杨师傅这一次的比,至多只能说及格。可惜是曲高和寡,我离开家乡以后,间或走入高级餐馆,很想得尝一次这样的美味,例如前不久,最后一道菜正是氽丸子,我急着看,不圆不光,夹一个尝,怎么评价呢?只能说,为了情面,勉强咽下去而已。
  说再一次的偶尔,恍惚记得是焊洋铁壶的杨师傅,名杨瑞,请吃一次家常饭,参加的还有王老哥,其他人不记得了。所吃,家乡之名为菜饽饽,即上锅蒸的个儿大的饺子,一般是蔬菜做馅,玉米(家乡名棒子)面做皮。这一次的菜饽饽则多有特点:馅有肉,菜则用刚出苗不久的菜地间(读去声,指拔去过多的幼苗的一种劳动)苗拔下来的嫩菜苗,皮用白面和玉米面各半的混合面,包成大饺子,不是放在屉上蒸,而是锅底部加水,水以上,饺子贴在锅面上(家乡称为锅贴)。这样,锅下(即灶)烧柴,水沸,出蒸汽,蒸熟饺子不接触锅的部分,接触的部分则如上铛烙,成为焦黄(家乡称嘎渣)。出锅,吃,味绝美,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是嗓子眼儿以下都满了,再吃就没有空间容纳,才忍痛把筷子放下。放下筷子,还想搜索枯肠,再形容一下,也就只好用比较法,是两种桌面,一种是这样的菜饽饽,另一种,无论什么豪华大菜,我必毫不犹豫,起驾去吃菜饽饽。
  舍大菜而去吃菜饽饽,是不合进步之理吗?我的想法,口腹之享,或扩大的一切享,舍异而取“常”,舍繁而取“简”,常与简合则上升为“朴”,所谓“为道日损”,是更珍贵的。或者撇开道,只说情,是因为有朴,对于我那出生之地,我还是很爱的。李凤英录入


《流年碎影》 天佑下民(1)


  由《尚书·泰誓》里抓一句为题,是想以1976年的一些经历为原料,烧一道杂烩菜;杂,有共性,是“有攸往,无咎(《易经·大有》爻辞)”,所以就装在一个盘子里。以下以时间先后为序,说这道杂烩菜的各种原料。
  排在首位的是3月初的迁居,由北京大学朗润园的8公寓迁到略北的11公寓。北京大学校园北面无门,住所北移,无论出东向之门还是南向、西向之门,都要多走一百几十步,何以也要写在“无咎”的账上?是因为一,8公寓的房只是一间有半,迁后变为两大间;二,8公寓为一楼,迁后升为二楼,夏日不至过于潮湿。还可以兼说一些后话。这个单元还有个11平米窗向北的小三号,住一位由燕京大学退休的刘姓老处女,唐山人,为人安静温厚,我们呼为刘大姐;她有个弟妇由唐山来,帮助她买物做饭,人也很好,我们呼为刘奶奶。相处几年,到80年代前期,刘大姐善有善报,一天早晨摔倒作古,之后不很久,刘奶奶往保定投奔儿子,小三号就归我们住,记得我曾为书扩张地盘,挤进去一个书柜。计在这个单元住了将近二十年,到1994年的秋冬之际才迁到现在的住所,元大都健德门外的一座高楼里。
  接着说一次江南之游。江南,我到过南京和上海,最想看看的苏州却过其门,望见城外、城内的几座塔而不入。干校结业,报废还乡,有了游的条件:己方是有闲,对方是有好客的东道主。东道主还不只一地,南京是共同编写汉语课本的郭翼舟兄,苏州是在社多有接触、在干校有邻床之谊的王芝九兄。大概是离开干校之前我就提到过游江南水乡的心愿,他们二位,尤其王芝九兄,曾在多次的信中催促定期。都觉得以春天为好,记得芝九兄曾建议在1974年,可能是因为心理准备还不够,我没有从命。至于为什么未推迟一年,定在1975年,就不记得了。总之,是一再商酌,最后决定,1976年清明节后起程,先到南京。如约,4月7日我由北京出发,到天津下车,看看胞妹,计划次日继续前行。想不到就在这一天,宣布4月5日的天安门事件为反革命,并谣传南方也不平静。妹妹全家主张不要南行,我接受一半,说暂不走,看看情况再说。看了几天,没有什么新情况,决定照约定进行,买到南京的票,15日午夜后上车。
  同日晚间到南京,翼舟兄带着他的孙子在车站相候。同往大行宫附近四条巷六合里他的寓所。他住的一间面南,宽敞,窗前有小园,种一棵高及檐头的无花果。他的老伴在下干校前病逝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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