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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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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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人情味,也是凭良心说,就是天塌的大形势之下,由于事是人办的,人,或说有些人,也许如宋儒所设想,心中仍有天理吧,有些安排就还富于人情味。其中最明显的一种是宣布,往干校之前可以到外地探亲。我家在北京,没有资格说回家看看,只得降一级,说到张家口看看在那里成家立业的大女儿,主要目的是看看塞外风光以及久闻其名尚未到过的张家口。先写信通知大女儿,然后于7月19日出发。往返的经历,彼时的日记记得详实,不想另起炉灶,照抄:
  (1969年7月19日)晨六时起,早点毕,收拾带往张家口杂物。九时前出发,乘七路无轨至西直门,买西瓜、桃、面包等。乘10时37分往大同车北行。途中见马池口(今注:村名,在昌平县南偏西八里,通县师范同学梁政平故乡,我昔年住过,政平1951年病故,葬于此)、龙山(县城南五里一圆形小山)、三堡车站(在青龙桥南,50年代末我往南口劳动,曾往车站教课)中人。过青龙桥已午,举目见土薄,禾稼低矮,有塞外荒凉气象。下午近四时至张家口南站,即新站,乘郊区列车至北站。张静(长女)携小耘(外孙)来接。乘汽车西行再北行,至蒙古营站,抵其家。在院中东北角一高基上(原注:下为地下室),坐东向西,但有东窗,可见山色。不久,汉鹏(今注:长婿)亦返。晚饭饮龙潭煮酒。造年(王造年,北京大学同学,多年在张家口工作)大嫂来,云造年在沙岭子(在张家口以东一站)五七干校,本周不回家。即往王大嫂家小坐,在张静家房后略北。夜,睡不安席。


《流年碎影》 准备离家(2)


  二十日为星期日,晨起,待汉鹏查病房毕(彼在医专附属医院工作),九时许有微雨,着雨衣出门。乘车南行两站,至新华街青年商店,买围巾一。南行转西,至张家口旧城,当地呼为堡(读bǔ)子,登东门南城墙遗址西望,见城内房屋皆宽大如庙宇,街道则窄而低湿。北城墙较完整,中心高处有玉皇阁,巍峨如在云中。西南行至鼓楼。东行至展览馆(在城东)。在新华街一饭馆午饭,饺子不佳。饭后东行,过洋河上大桥,游百货公司。返桥西,北行,游人民公园(在洋河西岸)。可看者仅少数动物及宣化牛奶葡萄。出公园,北行即附属医院、医专(长女在此工作)、幼儿园,皆坐东向西。返家,略休息,由长女等相伴,骑车北行,看大境门,北向,门额为“大好河山”。入门,南行转西,地势渐高,约行十许里,至水母宫。宫在山麓上,倚山,坐西向东,不大,有泉水,因内已住人,未入。返途为下行,甚速。晚饭后,为造年留一信,送往其家,见其子及子妇、孙等。
  21日,晨七时,独自骑车出游。再至大境门外,北望,见所谓口外风光。入门,寻上堡,乃路东一小城,仅存西门曰永顺门。南行不远,路西有朝阳洞,亦张家口一景,不能入看。再南行,沿旧城北墙外西行,至西北隅,南行转东至南关。北行不远即鼓楼。再北行,至城根,长阶上为玉皇阁,登,见已为民居,未入。下,东行,再登东门旁城遗址,徘徊片时,不知何日能重见也。北行返家。午饭毕尚未及午,乘公共汽车往南站。长女一家往送,乘下午一时零六分自大同至北京火车返京。约六时半至西直门,甚热。七时过抵家,颇累。
  出发前辞行,还有个性质非一般的,也想说说。这是听说,拆除西直门,竟发现瓮城城墙内还包着一个元朝的和义门。当然想去看看,其时已是8月3日(5日起程),人总是不能抗爱好的感情,百忙中偷闲,还是骑车去了。门比明朝的小一些,已经打扫干净,砖淡青色,整齐光洁,简直像新建的。拱形门洞上无楼(估计是明初筑城时拆去),成为平台,由两旁可以上去。我上去看看,记得还有记建门时间的刻石。穿门洞走一个来回,发思古之幽情,也许珠帘秀、谢天香以至马哥·波罗(新考证,马氏并未来中国)都走过吧?由好古敏求的人看,这是天外飞来的宝贝,如何保存、利用呢?后来听说,也拆了!我想,至少由今日醉心于发掘旅游资源的人看,总是革得太过了。
  看完,想起久病的友人李佐陶近在咫尺(住西直门内南小街六个门),决定再去看看他(已辞过行)。李君小于我十几岁,京东丰润县人,中国大学国文系毕业。家中小有资产,从小好古董,十几岁就跑琉璃厂,买书画、墨砚之类,越玩眼(非眼力)越高,也就常常处理一些他认为不值得存的。我敝箧中的一些长物,有几件就是他清出来的。他在西城区房管局工作,不幸于50年代末或60年代初心脏出了毛病,休养,治疗,还是抗不了自然规律,逐渐加重。这次去看他,见他的面部明显地胖(读阴平,浮肿)了。但精神还好,拿一个红木制的砚盒给我看,问我是哪里制的。我看看,红木整挖,形式古雅,磨光细腻,说,推想是出于南方制砚盒的名手。他笑了笑,说是他养病无聊,练习试制的。我大吃一惊,想不到他重病,还有这样的闲情和耐心;还有,外行,摸索着做,能有这样高的成就,也太希奇了。这是惊。是一年之后,知道他其时已经走近生命的终点,仍在为想象的美好的来日兢兢业业,心就不能平静,先是想到泛泛的人生,继而想到自己,就不禁有一切苦乐、爱恶、荣辱、得失都只是梦幻泡影之叹。与李君告别,几天之后我就到了凤阳。我担心他的病,曾写信慰问,信里大概提到凤阳的风土,他回信说他到过阜阳(在凤阳之西),那里风景如何好云云。不久我又写给他一封信问病,未接到回信。一年之后我回北京探亲,才知道我第二封信寄到,他已经作了古。谢谢元朝的和义门,我离京前能够多见他一次,辞行就兼给他送行了。


《流年碎影》 南徙从戎


  我由1931年暑后到北京上学,以各种因缘,“心情上”竟觉得这住得不很久的古城是个定居之地。然后,以这种心情为依据,1935年暑后到1936年暑前往天津,1936年暑后到1937年暑前往保定,1945年夏往上海,都多多少少有一些飘泊之感。1937年七七事变,形势成为欲飘泊而不得,之后就,说安居也好,说困守也好,一直住在这个古城之内,如果有兴趣自我陶醉,还可以夸夸其谈,说住在风景佳丽之地,因为与名刹广化寺为邻,面对后海,朝夕可以听梵呗声,南行几十米即可近看烟波、远看西山。也商业化,打算盘,是在这个风景佳丽之地已经连续住了三十年出头。浮屠三宿桑下,尚且生恩爱,况三十年以上乎?当然舍不得离开。可是在上者只关心改造,不管在下者舍得舍不得;或者说,惟其舍不得,就更要改造。若干年来,是非是决定于权力大小的,在上者有权有力,说到干校改造必要,在下者就只能在讨论会上说“是是是”之后,回家整理行装,准备出发。
  准备,麻烦不少,总的说,是多带东西,累赘,少带东西,怕用而未备。推想俞平伯先生和金禹民先生是宁偏于多带的,因为物之外还带了夫人。我单身前往,带物的原则是“允执厥中”。但就是这样,损之又损,也是装捆之后,大大小小好几件。箱子和被卷是大件,8月5日起程,已于3日送到社里,统一运。其余零零碎碎,出发之前,孩子帮助收拾,计又集为三件,手提包,网兜,书包。东西不少,看着也心烦,不由得因感慨而想入非非。先想到比丘的云游,规定或习惯,是三衣一钵,我则大大小小,总不少于百八十种吧,真是惭愧。接着由出世间回到世间,想到唐朝陆象先的名言:“天下本自无事,只是庸人扰之,始为繁耳。”庸人扰之,又岂止干校,扩而大之,至于文化大革命又何独不然?还是“君子思不出其位”,只说干校,一阵风,都下去了,像是热气冲天,又一个百年大计,事实呢,只是两三年,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无限,都无声无息地扔了。说是庸人自扰吗?至少前一半不对,因为如果是庸(用平常义)人,他就不能不负胡来的法律责任,早就走入牢狱了吧?
  还是少想入非非,说离家往干校。入8月,1日、2日、3日,很快到了5日,黎明即起,不洒扫庭除而收拾行装。记得是十时半起身,不言而与妻及住房作别。走出大门口,见同院不少人相送,面容都客气而带些无可奈何。这也是一种“得意忘言”,意是“不得已,只好去受,何时能回来呢?当然谁也不知道”。想不到这忘言的意竟成为预兆,是百日之后,又一个形势所迫,不得不扔掉这住了三十年以上的住房,我一年之后回北京探亲,下火车走向家门,那门已经不是这一个。话归本题,是在京的两个女儿送往火车站,汇入昔为同事今为校友的人群,登中午略过开往福州的列车南行。次日侵晨到蚌埠,下车,改乘卡车东南行,约行几十里到凤阳(府城)干校总部。像是在南门外,原是个监狱,据说不久前王耀武等人还关押在那里。因为再前行再过午,闲时利用,还到已无城的城内鼓楼一带看看,也许受心情的影响吧,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午饭之后,乘卡车再东南行,约一个小时到了目的地。路上几乎无可看,大概在总铺左近,向右手看有个大水塘,惜已忘其名,面积大,水多,略可以显示南地的气象。教育部由部长起都上干校,校址总而言之是凤阳。何以选此地?因为“十年倒有九年荒”,不能“赏心乐事”。部下属有各司,有直属单位的出版社,都从戎,就不得不学军,分为排、连等。总部是否名为营、旅之类,不知道;分为排、连,劳动地点是如何安排的,我也不知道。不知道,原因的多半是没有兴趣问这些;少半是不敢问,因为问编制,问地点,可能被判定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所知限于切身的,出版社改牌号为干校的七连,可见其前还有六个连。七连的劳动地点名三合输,比喻为吾乡之村,其上为镇,在北面三四里,名黄泥铺。三合输像是没有村庄,茅草房、葡萄园等都属于凤阳园艺队的二队。房屋,田园,都少生气,可见原来就经营得不怎么样。但究竟是他们的产业或事业,以何条件让给教育部干校,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有这么个简陋的底子,初来,热气还没降温,就会幻想一霎时守成,转眼就会大发展,平地起楼台,贫瘠的田园变成亩产若干万斤。暂且说守成,我们都挤进茅草房,我那一间住四个人,都是语文室的。床是由北京运来的,床头有一块空地,可以安置箱子等什物。床上立即支起蚊帐,因为一到黄昏,蚊子就塞满空气。园艺队留有水井,卡车带来粮食,总之可以度日了。
  为了表示这既不是易地安居,更不是如若干年后,以学习、开会等之名行旅游之实,而是改造,就是变斯文扫地等的严厉为更加严厉。利用数十年之经验,由“组织”做起。“军”在各行各业中最严,学军。全出版社算作一连,排行第七。连当然有连长,可惜天高皇帝远,我竟忘了是哪一位。连之下为排,我分入一排,排长为姜君,是借了主持批斗我几次的光,我还记得他。排之下为班,我分入三班,班长像是有虚名而无实权,吾从众,也不能不势利眼,所以就不记得是哪一位了。编制定,以后的生活是看排长的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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