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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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碎影-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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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是“王二”。他也是拙作《故园人影》里的人物,是因为特别怀念他才写的。特别怀念,远因是我们两家走得近,近因是我们俩是乡里的弟兄(他比我小两三岁),交往多,合得来。由两家说起。石庄是石姓的聚居地,张姓和王姓是外来户。我家是曾祖一代迁来;他家是祖父一代迁来,住我家(老宅)以西的再隔壁。我幼年时候,他祖父还在,不久故去。他父亲名王瑚,母亲照例无姓名,耳聋,人称王聋子。夫妇都朴厚,生五个男孩子。穷,养一头驴,为驮点东西,串街卖,赚点钱。我们家比他们境况好,而且有人在外读书,因而与我家来往,他们就有高攀的感觉。也确是须求我们帮助,比如我家有磨,在后院,他家没有,隔几天就要来我家后院磨面。总是他母亲来,中等身材偏下,小脚,穿木底鞋,从堂屋过,就听见清脆的走路声音。他们弟兄都无学名,老大名福来,与我年龄相仿,甫成年,未娶妻就死了。二的名福顺,即这里写的王二。三的名福成,未成年,不知为什么同家里闹别扭,一怒外出,就永远没回来。四的人称王老四,一直在家乡过穷苦日子。五的名老仓,易代前即参军,据说因为不识字,只混个老资格而没有大发迹。还是话归本题,说王二。他朴厚,同我交往很热情,我外出上学时期,还校,到离家三十里的河西务去坐长途汽车,常常是用他的驴,或兼人,去送;在家的一段,晚饭后也愿意到他家去坐坐。其时他已经结婚,女的是村西北某村的人,为人像是比他更朴厚。仍是很穷,挨到大革命时期,女的受生产队之命下地干活儿,光脚,脚心被什么刺破,医疗条件差,得破伤风,死了。一年以后,也许不能抗穷苦的折磨吧,他也死了,留下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70年代前期,我由干校放还,根据当时的政策,要回家乡去吃一天八两的口粮。晚饭后有时也串门,听乡里邻人的高谈阔论。有些论颇使我吃惊,是出门卖什么,用什么鬼祟手法,竟把买主骗了。我不由得想起王二,他年轻时候冬天总是卖生吃的萝卜,产地一定是西行二十里的索庄(以产酥脆而不辣的萝卜出名),他不只一次跟我说:“卖就要真索庄的,不能骗人。”还有一次谈话,更使我不能忘,是50年代前期,我回去看母亲,住几天,常见到他。有一次他说,土改时他分些东西,白天不敢不要,到夜里,是谁家的就隔墙给扔回去,“我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他这样说,表示他是旧人,办的是旧事,显然有违进步的高论。但就完全错了吗?至少是在时兴利己而不惜害人的现代,总是值得想一想吧?
  七是“石杰”。石杰是不很小的官,杂牌军的师长,后说他,不是想表示“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而是因为他很少回家,我亲见的不多。但还是想说说,是因为小村庄出这样一个人,是罕见的大事。他原名石孔(?),不知腾达的哪一阶段改为石杰。没听说他以何机缘,到日本士官学校去读书。学马兵科,据说骑术很高,不论如何暴烈的马,无鞍,只要他身沾马背,马就不能把他扔下来。我幼年时候,他已经任营长,驻在塞外,其时名察哈尔。后来升到师长,军长为郑泽声,与孙殿英、荣三点等为同寅。依惯例,升官紧邻发财,在家乡的表现是买地和盖房,还在村里近西头路北关帝庙的右侧修建了石姓祠堂,门楣挂上“慎终追远”的木匾。我只见过他一次,是他丧母(?)时期来家办丧事。人小个儿头,确是很精干的样子。还跟来个姨太太,旧时代的上等美人,长身纤足,清秀到像是不近人间烟火。丧事办得很阔绰,记得纸车马不少,还大摆筵席,招待同村人去吃喝。我没去吃,像是彼时对于官,虽然未必没有某种程度的艳羡之意,却已经怀有戒心。此后他没有再还乡,却送来一匹战马。伊犁产,青白色,高大,据说在某次战斗中被围,马受伤,还驮着他冲出来,奔跑一百里,救了他一命,不忍再骑,才送回家养老的。其后有个时期,时局不安定,为防万一,把马藏在地窖里。地下黑,时间长,眼瞎了。每天早晚牵到井旁饮水,我还看见它,昂头阔步,有时听到吹喇叭的声音,还挺身侧耳,做深思的样子。这使我想到《史记·项羽本纪》写垓下之围的情形,“时不利兮骓不逝”,英雄末路,又能奈何!推想石杰更应该有此叹息,听说解放后还健在,流落到四川,在街头摆摊,卖中华和大前门了。崔莺莺式的美人也健在吗?算来年过知命,也不免于迟暮之叹了吧?
  以上说男的,多到七位;以下转为说女的,努力凑,只找到三位。是脑子里还有重男轻女的旧观念吗?非也,凑不多是时势使然。人总是时风对于荣辱的看法的奴隶,女性为尤甚。比如目前,更多见于荧屏,女,妙龄或还装作妙龄,要腿长裸露,着高跟尖鞋,走路发出清亮的声音,总之是时兴露声容;旧时代就要变显为隐,隐在罗裙之内,不要说纤纤玉笋看不见,连走路的声音也听不到。隐为高的结果是对于她,连带她们,就难得多有所知,也就难写。理由说完,言归正传,继续说旧人。
  八是“九奶奶”。他男人姓石,官称九爷,她就成为九奶奶。九爷是朴实农民,永远上不了台面;九奶奶却是村里的头面人物,长身,能说会道。住村西头路北,土屋柴门,寒俭,串门的不少。堂屋供着什么大仙,有不少人相信,大仙有时还附九奶奶之体,给人治病,药用香炉里的香灰。可是她又不像是职业的巫婆,譬如我们孩子们就没见过她跳神,要人家钱。我们都喜欢她,同她接近,因为她敞快而且和善。至今还记得,一次在她身旁吃核桃,说:“九奶奶,给我弄开。”她接过去,放在上下齿中间,一用力,核桃就裂成几块。其时她总在六十岁左右,牙这样好,也是天赋高的一证吧。
  九是“剃头老婆子”。她男人也姓石,推想曾经开业(旧曰剃头棚)为人理发,所以官称剃头的,她就成为剃头老婆子。住道沟路西,也是小门小户,串门的不少。没有儿女,家里显得清雅。人长得清秀,也许因为没有儿女之累,年过(或及)半百而风韵犹存。特点是虽系女流而可入《滑稽列传》,几乎同任何人都开玩笑,有时甚至跑了野马,涉及男女授受。可是村里人都说她正派,是好人。大概她的生活之道是游戏人间,嘴里不干不净只是游戏的一种方式而已。
  十是“薄二奶奶”。她是我小学同班同学薄玉的母亲,住路南偏东。个儿不高,也不丰满。人的可传之事只是一点,好谈闲话。引村里人的公论为证,是:“如果薄二奶奶跟大能人凑在一块儿,扯起闲话,三天三夜也完不了。”这使我不能不想到果戈里的《死魂灵》,记得有一章开头写几个女的传播道听途说,描摹长舌妇的形神惟妙惟肖,可是那些女将上阵,如果遇见薄二奶奶,就不能不“弃甲曳兵而走”了吧?
  整数十满了,还要说一位,——不,是两位,“三元”和佚名女士。留到最后说,是循京剧成例,大轴要排在最后。先介绍三元,他是对门老奶奶的第三个儿子,乳名三元,显然是取连中三元之义。学名石显谟,像是还到学校念过一两年书,不久就扔下书本归田,专业务农了。人像是既老实又无能,娶了妻,妻比他更窝囊。是他三十左右的时候,村里出了一件人人纳罕的奇事,是他有个情人,好梦难圆,共同跑了。女的是什么人,也许有些亲戚关系吧,当时可能知道,早忘光了。还记得家里很急,派人出去找,没找到。大概是三四个月之后,自己回来了,推想是无能兼无钱,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活不了,到命的重量超过爱的时候,只好把意中人,连带面皮,都扔掉,回家找饭吃。对于既成事实,人经常是宽宏大量的,于是三元依旧下农田干活儿,只是换直面为低头;再过些日子,人们也就把这件事忘了。希望那位女士在另一处所也能够这样。以后若干年,三元与情人出走的事使我由沉思而陷入感伤。伤什么?是人生竟是如此之难,幻想登天,也许片时竟登了天,可是常是一霎时就下坠,掉在泥土地上。定命,除忍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流年碎影》 童心(1)


  碎影多种,也许以这一影为最难写。原因之一是我记忆力很坏,童年更远,“事”还勉强可以抓住一些,“心情”就恍恍惚惚,若有若无。还有原因之二,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童年少拘检,离禽兽更近,心所想,就难得有冠冕的。但躲开又有违以真面目对人之义,所以只好勉为其难,说说现在还有些影象,由翰苑诸公看不值得甚至不宜于写入青史的。分作几项,由没出息起,到有遐想止。
  一是无志,至少是无大志。志,当心之所向讲也有歧义,“诗者,志之所之也”的志是一种,“有志者事竟成”的志是另一种,前者情的成分多,后者情的成分少,我这里说的志指后一种。说无志是由比较来,这比较也是后来的事,即念了些旧的,才知道古人曾经如何。也不敢过于高攀,如刘、项看见秦始皇招摇过市就眼馋,恨不得也如此这般一场,我,也许因为没见过这场面,就连想也没想过。跟谁比呢?可以揪出很多,只说一些形象特别鲜明的。由近及远,先冒出来的一个是南朝宋宗悫,他的叔父宗炳(字少文,就是墙上画山水画,卧游的那一位)问他有何志愿,他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接着来的是东晋祖逖,流传的轶事是闻鸡起舞。据说这鸡是荒鸡,半夜叫,所以与今日离退休老头儿老太太闻鸡鸣就起床去跳迪斯科不同了。再来一个是东汉班超,有个任人皆知的豪举是投笔从戎。破万里浪,早起锻炼,放下笔拿刀枪,都是不甘于居人下碌碌一生。不甘者,总想沿阶梯往上爬也,我是连阶梯也没想过,所以是无志。
  二是恶劳。劳与逸对立,逸是也不避活动,只是不干费力而自己不喜爱的。这样,今日,室内下棋,入卡拉OK去唱,昔日,刘伶喝酒,阮籍漫游,乃至如张岱之“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就都是逸而不是劳。我幼年没有喜爱什么就从事什么的条件,所以几乎可以说,所有活动都是劳而不是逸,其中最主要的是干多种农活儿。农活儿,由性质、轻重以及惯于由什么人做,可以分为三种,如锄地要由壮年男子去做;用畜力翻地,在前面牵引牲畜,一般是未成年的男子;棉花果实开绽,一般是妇女(包括未成年的)去拾。如此分工,除了重体力劳动之外,像我,男性而未成年,就所有农活儿都要参加。北方没有水田,但风吹日晒,尘土飞扬,也不好受。还有,如间(去声)苗、拔草,总要蹲着,拾棉花,总要弯腰,重复同一种动作,劳累之外还要加上单调。尤其拾棉花,棉桃断续开,拾又不能快刀斩乱麻,情况就成为,刚拾完一次,又得开始下一次,没完没了。现在还记得,春天下种,我总是希望少种棉花,甚至不种棉花。可惜是没有发言权,也就每年秋天,还要混入妇女之队,弯腰去拾棉花。感到烦腻,或说怕。曾有躲开农田的朦胧想法;如何能躲开呢?不知道。可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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