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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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上海-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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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于是,拖拖拉拉,不是那么有热情地出去跟那个男人见了几面,看了几场电影,一点情调都没有,一点浪漫的细节也说不出来,也是一点口角都没有,男人什么都让着静雯,然后他们就这样结婚了,然后就怀了诘妮……    
    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人生最后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人人都说静雯漂亮,尽管她的五官长得是那么简单;眼睛,也不是人们现在都要开的双眼皮;但是,那简简单单的眼睛,总是那么迷人;她好象知道这些,所以当她注视着别人的时候,老是带着一份羞涩,想掩饰什么;当她笑的时候,嘴角会小小的朝上歪斜。如果说她漂亮,那她的漂亮真是一点都不张扬。但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每当她和人群混杂在一起的时候,人们从来不会把她和人群混淆,不用搜寻,很快所有的目光都会停留在她的脸上,所有的赞美都朝她走来。即使在上高中的时候,还是有很多人追求过她,现在这些人都混得不错了。记得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大家把静雯推到一个大老板面前,说:“今天让你把静雯看个够!”静雯都认不出那个人了,同学说当初谁都知道,他一个人在那里苦苦地单相思着静雯。笑声和欢乐撒满了整个饭桌,好像这个节目成了那次同学聚会的一场重头戏,大家都为自己成全了这个男生而高兴,也许是很多男生说出了自己的心愿,也许他们为自己今天可以多看几眼静雯找到足够的理由。为此,大家站起来为静雯干杯。静雯却依旧是安静的,举手投足还是像故事里的人物,她低下头微微地笑着,举杯的时候也没有将酒一饮而尽。谁都不会想到这么文雅的女人,正在工厂的大食堂里干着杂活,她也不做任何解释。事后人家问她,看明白“他”是谁了吗?静雯依然似是而非地对大家一笑。要是今天的女孩,一听说人家是大老板挣了很多钱,那一定会狠狠地利用别人一下,且不管喜欢不喜欢,至少要先把自己的工作解决了。静雯不会,在聚会结束的时候,那个男人带着一份自卑和惋惜向静雯告别时,她还是非常有礼貌地和别人握了握手,没有多问一句,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    
    如今静雯已经是五十二、三岁的人了,可是上帝还是把所有的赞美留在她脸上,所有的轮廓,所有的线条,所有皮肤的质感,竟然还保持得像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真的很奇怪,上帝为什么要这么偏爱她呢,你看,甚至把所有的窈窕,都还留在她匀称的身材上。早知道有一天生活会这样没有光彩,她或许会有另外一种活法,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景?静雯自己都回答不出来,反正,不会选择今天这个样子。但是,什么都晚了,没有活到今天,怎么也想像不出人生会是个什么样子,既然已经是这样了,那就不再去想它了。一旦接受了现实,也就觉得任何东西都是可以接受的,不要期待什么浪漫,不要跟小妹比。她还年轻,她的那份理解是她的未来,跟静雯是没有关系的。看看母亲,当年那么辉煌的女人,老了也就是如此,日子能过下去就算不错了。    
    


“城堡”的晚餐逃避……1

    从康太太身上无法联系到阿荣,他不像母亲,也不像康家走出来的孩子。他活得就是得意、张扬,不喜欢中国文化的内敛。尽管如今的风气变得如何张狂,只是回到生活里去的时候,大家依然不欣赏阿荣的性格。不欣赏就不欣赏,阿荣做的是自己的事情,他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他一头扎进自己的工作里面时,特别在处理案子时,更加不去思考人家会怎么看他。集中精力挣钱,把一个一个官司打赢。现在当妈妈的病情稳定下来,他更加有理由逃脱“责任”,他有充分的理由,他心安理得地回到原来的状态。他对自己选择了当律师是非常满意的。尤其是从康家这样家庭走出来的人,不光是给自己,也给父母带来了光彩。此刻,他彻底松了一口气,大哥和小妹都赶回来了,妈妈的事可以由大家一起来分担。难得回家的时候,看见静雯在那里不停地为妈妈操劳,他也会有一份自责,他对静雯说,不要都自己做吗,找人做就是了。他知道,静雯节约,手上也没有什么钱,他来出就是了。他一直给妈妈钱,但是妈妈是那种要强的人,她很少拿孩子的钱,就是拿了也存在那里,将来是谁的,等她走了,就还给谁。对钱,阿荣并不是非常计较,他计较的是责任,总觉得肩膀上承担的已经太多了,如果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把人拖进去呢?那挣了钱还能派什么用处?    
    但是,他不知道对母亲这样的人,钱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她看得多了,在她手上进进出出的钱数都数不清楚。她最后的渴望,就是看见自己的孩子,这些她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看见他们的存在,是对自己一生付出的肯定,特别是阿荣,每个周末,她都在那里等待,等待他来看望她。哪怕只在她那里坐上片刻,那一天都会让康太太年轻很多。可是,阿荣奔东跑西,事情也确实不少,或许他又去哪里打麻将了,他想轻松轻松,他对自己说,我老啦,哪里样样事情都管得到,力不从心啊。有时,一个周末,康太太就白白等过去了,她很伤心,她可不是等了一个周末,她是等了整整一个星期,等了七天。可她不说。当天色黯淡下来的时候,她连饭都不想吃,着急地上床睡觉。她的所有就是阿荣,在她心灵上留下的阿荣意味着康先生,他们俩的形象混淆在一起。不仅仅是阿荣长得特别像康先生年轻的时候,更重要的是,是……康太太不愿意跟别人说的一个理由,就是阿荣像他父亲,渴望做人上人,他努力,带着一份虚荣心奋发地向上……似乎就是这个模糊不清的形象,让她能集中精力对付外界的寒冷,对付生活中给她的恐怖。因为这些信念,让康太太白晰的皮肤上,永远刻不上苦难的皱纹,说话都是轻轻的,笑的时候,也不露出牙齿,她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放肆地大笑过,这也让她显得弱不禁风。可是即使当死亡向她走来的时候,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她对自己的信赖和坚强有足够的背景,是阿荣在那里,就像当年她和康先生在一起一样;阿荣把康家的一种精神继承下来了,康家还是那么体面,依然让人们说起来的时候,会产生一份肃然起敬。这是一个非常抽象的精神力量,这让康太太心里装得满满的,踏实得很。她能战胜一切困难,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她打倒。她的孩子是光宗耀祖的。    
    阿荣知道母亲的想法吗?    
    不知道,他只是觉得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母亲喜欢热闹,喜欢看见他们围在她的身边,于是他把自己处在一个永远忙不过来的状态里,那样他就可以逃避,逃避家庭,逃避母亲的要求,逃避“城堡”里的种种琐碎的事务,他甚至在逃避自己……待在办公室的时候,拿着案子审阅,思维敏捷,反应也是出人意料得快。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于是,他就有更多的理由逃避……其实,工作不至于那么繁忙,但是有了这样的心态,不忙也要使它们忙起来,这样他就可以整日整日地留在办公室了。    
    他自己都不清楚,心里为什么老是有一份焦躁,看见事情变得有“责任”的时候,能够回避,尽量回避,他不想卷进家里任何琐琐碎碎的事情里面,只有看见母亲病倒的时候,才会有一份深深的内疚。他甚至做过努力,想每天下班后去妈妈那里看望一下。但是好景不长,当他快接近 “城堡”的时候,想到要呆在那里,想到要表现出来的一份关心,想到那些讨好的费话,原有的那点内疚顿时荡然无存。    
    从小阿荣就那样毛毛躁躁,每天着急地在追赶着什么,作业总是最快一个做好,他的同桌根发,拿过去就抄,所以经常被老师叫去训话,因为根发的错误永远和阿荣是一样的。老师训完话以后,他们俩在底下偷偷地笑着。以后,一切就范。阿荣喜欢傻乎乎地跟在根发后面玩,他是班上最厉害的男生。似乎有人领头,他就省心了很多。阿荣会把家里好吃的,好玩的拿出来带给根发,根发就会要求别人一定要对阿荣非常好,不然根发会去揍那个人;阿荣为此而得意洋洋,他觉得凭着他的小聪明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而且也过得不是那么糟糕。     
    很快这份踏实就变味了。66年文革开始的时候,他刚刚升到小学二年级,弄堂口贴满了康家的大字报,父亲厂里来人把家里很多东西都贴上了封条,阿荣不敢去上学了,但是妈妈说,你越不敢去,别人越会觉得你们家有事情。你就抬着头,原来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你总不能天天躲在家里吧?张妈带着阿荣到学校去了。远远的,就看见根发站在校门口,他没有说话,别人也都没有说话,那时候,那个沉默让阿荣吓得站在半路上不能挪步。    
    


“城堡”的晚餐逃避……2

    张妈说:“走啊,怕什么。我在这里。跟我走!”    
    跟着张妈,在根发的注视下,阿荣像赴刑场一样走进了教室。还好,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课间休息的时候,边上一个同学突然大叫着:“他爸爸是反动资本家,他是坏人……坏人!” 根发就坐在阿荣边上,他没有说话,后面座位上的人,上来揪了揪阿荣的头发,阿荣没有反应,他不敢反抗,他不知道反抗以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接着,有人在阿荣脸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大家都笑起来了。阿荣连手都不敢擦一下, 他偷偷地看着根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打别人那样,一拳就朝他这里打过来了……根发只是掉过头跟别人说,“不要跟他玩了,走!”    
    人们散去的时候,阿荣连哭的勇气一起消失了,那臭臭的口水,一直留在头发上,留在脸上,直到回家才敢把它擦去。但是那个时候,口水已经干了。那份耻辱,却永远也擦不掉了。后来的日子里,这都变成家常便饭的事情,终于有一天,根发朝阿荣身上打了一拳,虽然并不是很重,这却比别人吐他口水,还让他感到屈辱,不是肉体上的,是骨子里的屈辱……回来以后,他对谁都不说,只要有机会,他就逃学,他哪里也不去,只是在“城堡”的后院子里面坐着,坐到天黑,坐到别人把他这个人忘掉的时候,他就在家里出现了。那时候爸爸和妈妈常常被工厂里的人拉出去批斗,张妈也被赶回自己的乡下去了。走的时候,妈妈偷偷地拉住了张妈的手,在她手心里塞上了家里两个小首饰的挂件。两个老女人的手,紧紧地拉着,“好人会有好报的!” 张妈喃喃地说道。她跟了康家大半辈子,真的要走的时候,就像要去寻死一样。那时候,正是阶级斗争最尖锐的时候,张妈那个样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理解的:资本家剥削了她一辈子,她怎么可以还不觉悟呢?还说他们是“好人”。    
    看来觉悟这个问题是太复杂了,阶级斗争的哲学,最终也不是为劳动人民写的,张妈就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粗糙的大手不停地在脸上擦着,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淌,那脸已经呈现出灰褐色的。她的目光呆滞地看着康太太,她本能地流露出对“城堡”的恋眷。看着阿荣,她痛心地说,“小孩跟着作孽啊……”然后,再也没有人顾得上阿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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