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管水员的屋里,要来水闸的钥匙。然后他们穿过路旁的一座小门来到水站的水头,下面是一个蓄水的石坑,还有一条台阶路直通向水底。石级头上的门就是水闸。
夜晚是银灰色的、美好的,只是在夜空中传来的叫喊声让人十分不安。银色的月光照在广阔的水面上,黑暗的小船在逆水前进。但欧秀拉的脑子都已封住了,对她来讲,这一些都无所谓,像不存在一样。
伯基抓住水门的铁把手,用力扭起来。齿轮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扭啊扭,象个奴隶在劳作,白色的身影变得明晰起来。欧秀拉扭头向旁边看去。她不忍心看着他沉重地扭动,又弯腰又直腰地象个奴隶一样扭动铁把手。
一会儿,一阵响亮的哗啦声吓得她一惊。声音是从马路下面黑色茂密的树影中传来。哗啦声变成了咆哮声,然后又是大量的水泻到地面发出的隆隆声,这种连续的声响震动了整个天空。一切都被它吞没了、淹埋了、消灭了。欧秀拉好像在为她的生命而搏斗,她用手捂住耳朵,远望着那悬在高空的明月。
“咱们可以走了吗?”她冲站在台阶上的伯基喊着,伯基正在那儿观察水位下降的情况。他似乎入了迷。他的眼睛转向她,点了点头。
一艘艘小船驶近了,人们挤到大路上的篱笆前好奇地观望着。伯基和欧秀拉把钥匙送进屋去,便转身离开。欧秀拉走得很快,她不敢听那水流落下时发出的可怕轰鸣声。
“你觉得他们死了吗?”她大声问。
“是的。”他说。
“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他没有理睬她。他们走上了小山,离那吵嚷越来越远。
“你心里很介意吗?”她问他。
“我不介意死亡的人。”他说,“一旦他们死了,最糟糕的是,他们让活人总想着,让活人无法摆脱。”
她沉思了一会儿。
“是啊,”她说,“死并没什么,不是吗?”
“是的,”他说,“迪安娜·克瑞奇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
“真的吗?”她吃惊地说。
“没关系,为什么要这么举足轻重呢?她最好是死,那才更真实些。在死亡中她是个实在的人,而在生活中她是个没用的东西。”
“你这人太可怕了”欧秀拉喃言道。
“不,我更希望她死了,至于那个年轻人,那个可怜鬼——他不是慢慢地而是很快地得到新生。死亡是件好事—再好不过了。”
“可你并不想死。”她逗他说。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他用一种吓人的声调说:
“我愿意结束这一切,死了算。”
“是吗?”她紧张地问。
他们在树下沉默着走了一程,然后他似乎有些胆怯地说:
“有一种生活是属于死亡的,也有一种不属于。人对前一种生都厌烦了,我们的生即是这样。只有天知道这种生是否已经结束了。我需要一种爱,它象睡眠,象再生,象一个刚刚降世的婴儿。”
欧秀拉既想听又不想听他的这番话。她似乎理解他说的意思。随后她和他拉开了距离。她心中想听他的话,但又不愿意自己为他的思想所控制,她不情愿就这样服从,成为他所希望的那种人。
“为什么爱要象睡眠一样呢?”她沮丧地问。
“我不知道。那样的话它就如同死亡一样了——我是想以一死而告别这种生活的——这比生活更丰富。就像一个赤裸的婴儿刚刚从子宫里出来,一切旧的保护、旧的身躯已全然没有,四周只有新鲜的空气,从未呼吸过的空气。”
她倾听着,要弄明白他的意思。她知道,他也知道,语言本身并不能表达什么意思,语言不过是我们打出的手势,就象其它哑剧一样。她似乎是通过自己的血液来领会他的手势,尽管她有扑向前面的欲望但她还是后退了。
“但是,”她很严肃地说,“你不是说你想要一种不是爱情的东西吗?——一种超越爱情的东西吗?”
他变迷惑了。说话时总有迷惑的时候,可又不吐不快。不管你走哪条路,只要你是往前走,你就得冲破点什么,冲出自己的路来。而理解、讲话就是要冲破牢狱的大墙,就象分娩时的婴儿奋力冲破母腹的墙一样。如果不尽力为新生事情而争取,不打破旧的东西,就不会产生新的事物。
“我不需要什么爱,”他说,“我并不想了解你。我想脱离自身,而你却陷入了自我,所以我们俩完全不一样——如果一个人疲倦或心中不高兴时就应该不说话,如果一个人像哈姆莱特那样,那他可能在说谎。请相信我的话,在我露出点健康和骄傲以及漫不经心的时候,我十分憎恨自己严肃认真时的那副样子。”
“你为什么不严肃呢?”她问。
他考虑了一会儿才阴郁地说:
“我不知道。”然后他默默前行。有点话不投机。他感到迷惘。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突如其来地怀着挚爱的感情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我们怎么总是这样交谈呢!我想我们的确相爱着。”
“是的,”他说,“很爱。”
她兴奋地笑了起来。
“你总是按照你的方式来理解爱情,是不是?”她讥讽地说道,“你永远都不会相信爱情。”
他转而温和地笑了,站在路当中转身抱住了她。
“对的。”他声音柔和地说。
说着他带着一种细腻的幸福感、缓缓地、轻柔地吻她的脸和眉毛,这让她吃惊不小,一时手足无措了。这是些温柔但盲目的吻,吻得很实在,美妙极了。可她却躲着他的吻。它们像一些奇怪的飞虫,从她那黑暗的灵魂中飞出来,轻柔安静地停在她脸上。她心里有些不安,她挣了开去。
“是不是有什么人过来了?”她说。
他们向黑乎乎的路上扫视过去,接着重新向贝多弗走去。为了向他表明她不是浅薄、假装正经的女人,她停住脚步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的脸上给了一个热烈的充满激情的吻。他已顾不得什么另一个自我,只觉得满腔的热血沸腾起来。
“不是这个样,不是这样。”他喃喃自语着。她把他拉过去时,激情立时充溢了他的四肢,他涨红了脸,随之他进入了一种完美的温柔与睡眠的状态。他变成了一团火,对她充满了激情和欲望。但在这欲火的中心却存在着另外一个令人发恼的东西,不过它终于慢慢消失了。此刻他的整个身心都想占有了她而且这种欲念就像死亡一样不可避免。的确如此。
他满足了但也粉碎了,充实了但也被毁灭了,离开她,向家中走去,在黑夜中行,又投入了激情之火中。他在遥远的黑暗中感到一丝悲哀。可这又有什么呢?这根本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只要完全痛快地享受这种感觉就可以了,这种感觉好像是给了他新生一样让他突发出来。“我现在变成了一个会说话的行尸走肉,仅此而已,”他极为蔑视他的另一个自我,可他的另一个自我却远处在游荡着。
他回来时,人们仍然拖着网在湖中打捞。他站在岸上,听到杰拉德的说话声。水声仍旧隆隆作响,月光银白,远方的山峦神秘莫测。湖水在下降,晚上的空气中散发着湖岸上阴冷的气息。
在肖特兰兹,窗口中透着灯光,似乎没有人入睡。码头上站着那位老医生,他儿子失踪了,他就这么默立着等儿子回来。伯基也站在这里观察着,这时杰拉德划着一条船过来了。
“你还在这儿,鲁伯特!”他说,“我们找不到他们,湖底是斜的,你知道,很陡,湖两边的山坡也很陡,还有一条条的小溪谷,天知道把他们冲到哪儿去了,下面看来不是平的,根本不知道网拖到哪儿了。”
“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伯基说。“你最好还是上床去吧。”
“上床?天啊,天啊,你认为我应该去睡吗?找不到他们我哪儿也不去。”
“可是没有你别人也会找到他们的,你何必还呆在这儿呢?”
杰拉德看看他,然后充满感情地拍拍伯基的肩膀说:
“不要为我担心,鲁伯特,如果有谁的身体需要关心的话,那就是你的身体,不是我的,你对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感觉?”
“很好,可你,你是在毁你自己的生命,是在浪费你自己。”
杰拉德沉默了一会儿说:
“浪费?不这样我能怎样呢?”
“别做这事儿了,好吗?你强迫自己干这些可怕的事,给自己留下残酷的记忆,走吧。”
“残酷的记忆!”杰拉德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充满深情地把手放在伯基肩上,“唉,你讲得如此有说服力,鲁伯特,太生动了。”
伯基的心一沉。他讨厌别人说他说话生动。
“离开这儿,到我那儿去,好吗?”他象催促一个醉汉一样催他。
“不,”杰拉德用一种哄人的口气,他手放在伯基的肩上,“很感激你,鲁伯特,——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我会很高兴,你可以理解吧,我想看看这事做得怎样了。但我明天一定去,一定!我很希望和你聊聊—比做任何事都好。我真诚地相信,是的,我要和你谈谈,你对我来讲太重要了,鲁伯特,比你认为的要更加重要。”
“我何以对你来说很重要?”伯基有点气恼地问。他异常敏感地意识到杰拉德的手放在他的肩上,不过他并不想跟他吵,只想让他摆脱目前这种痛苦状态。
“我下次会告诉你的。”杰拉德哄他道。
“跟我走吧,我要你来。”伯基说。
一阵沉寂,紧张但又真实的沉寂。伯基不明白自己的心何以跳得这样沉重。杰拉德的手指紧紧掐入伯基的肩,似乎在表白什么。
“不,我等这事儿完了再说,鲁伯特。谢谢你,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或许没什么,可我敢说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一定是病了。”说完伯基走了。
直到黎明时分,死者的尸体才找到。迪安娜双臂紧抱着那年轻人的脖子把他憋死了。
“她害死了他。”杰拉德说。
月亮斜落下去,最后又落在山后。湖水只剩下四分之一了,阴凉的泥岸裸露出来,散发着腐朽味儿。东面山后的天慢慢地亮了起来。湖水仍旧轰鸣着从水闸中泻落。
清晨,鸟儿发出第一声鸣啭。群山在新鲜的雾中闪着绚烂的色彩。一队散乱的人群开始向肖特兰兹走去。人们用担架抬着死者的尸体,杰拉德走在一旁,两位花白胡子父亲默默地跟在后面。家里的人都坐在屋里等待着。母亲坐在自己屋里,自会有人禀报她。那位老医生静静地挣扎着把儿子抬回去,一直到自己精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