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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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 第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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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了,他可又走了!天下这么大法儿,叫我到哪儿去找呢?”他自言自语的喃喃着。

  忽然他看见沙中半埋的骷髅头,便把它检了起来,托在掌上,端详着,又端详着。

  “实在对不住,老哥儿,也许你当初就死在我的枪口上,我埋尸时又把你给漏了,让你独留在这儿吹风晒太阳,确是我大狗熊的不是,……不过,我它妈的活着也不好受,还不是孤魂野鬼似的吹风晒太阳?我多口气为人,你缺口气为鬼,咱们俩是爹儿俩比吊——一个样儿:过去那本账甭提了,你得告诉我,你看见咱们的八爷没有?”

  骷髅头不答话。

  “我把你埋掉罢,老哥儿。你不说我也晓得,咱们八爷那种人,就算没了眼,他也隐不了的!”

  他取出攮子,在沙上刨坑,把那个骷髅埋了下去,拍拍手上的沙粒,又迎着风沙,有点儿颠踬似的,朝北走过去,直到沙雾遮断了他宏大的背影。

  狂风是年年都有的,每当落霾如雨的风季,江淮一带的人们便会追怀曩昔,想念起那位不世的豪侠关八爷来,狂风卷沙成云,弥漫天顶,关八爷呢?却遝无影讯了。有一种没经证实的传言在抗战时兴起,说是八爷他仍然活着,并且在连云港某处开香堂,发血誓,要击破日寇的封锁,偷运海盐到后方去。

  又有人绘声绘色,说是亲见鬼子在北徐州贴出的缉捕告示,上面首先列着关东山的名字,他们发狠说:假如捉着这个人,定要把他送进电磨。

  但他们终没捉着他。

  无论传说如何,抗战期间,甘冒封锁,偷运私盐供给后方人们食用却是事实,有一支盐车队,仍打着六合帮的旗号,他们虽是下一代的人了,但他们的侠义行径,勇悍雄风,仍和上一代一样,所不同的,上一代拚搏的是北洋军,下一代却换成了东洋鬼子罢了。

  无数无数的关东山,曾在民族的苦难中继起,迎向更大的暴力,更狂的风沙!

  全书完 完稿于中华民国五十五年国庆前夕 


【后记】
 
  自小就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乡土若是一只纹式古老的盆,我就是一株怯生生的盆景;若是一只透明的鱼缸呢?我就该是一尾小小的游鱼。阳光照我,爱心覆我,我的生命里,原不该早早注入成人世界的忧伤。……透过水纹漾动的盆,窥看着乡土外更广大的世界,仿佛不是实体,而是些影廓不甚分明、白晶晶或者黑忽忽的朦胧。

  总梦想著有一天,能从古趣的盆缘内探出头去,或希望有什么巨力击碎那只奇幻的盆,让我能触及那意想中的朦胧世界的实体。

  这并非是说,我厌倦乡土的哺育和深沉的爱,而是任何一个生命在成长期中自然的扩张;我的生命里有着强大的野性,这野性超越年龄的结果,乃使我不得不依据一些零星的、片段的朦胧印象,加以组合性的联想。

  印象朦胧,且欠完整,但它仍出诸生活——受自然环境囿限的生活。这些早期的生活印象和内在感情,是扶持我生命站立的、最重要的基础。

  最难忘的,就该是乡土上飘流而过的陌生人了!他们从远方来,落叶似的略一盘旋,便又悉索飘走,他们的眼里、笑里,都含蕴着不可解的远方的凄凉味,他们的身上,更满是异地的风尘。我虽不熟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虽不敢像对待伯叔亲友那样,扯住他们攀谈,但总觉每张飘过眼前的人险上,都写着千千万万他们自己的故事。我常像啃读课本似的,大睁着惊异迷茫的眼,读着他们濡染在脸颊细小汗毛上的风沙,开始对那样深沉含蓄的不可解的故事兴起极大的追索的欲望,并感受到它的使人沉醉的吸引。

  一天天,一年年,无声流走,我想在空虚里抓住一点儿什么的心愿,却越来越强烈了;总没有谁能够回答我的问询,除了生活的本身。而生活的本身又冗杂,又零乱,能抓住的,祗是那些现象留给我的零星印象,而非任何理性的言词。

  走江湖玩马戏的,耍狗熊卖膏药的,弹琴卖唱的,……烟样迷离的影子,常在茶黑色的背景中浮现着,连季节也不甚分明了。唯在茶黑色梦中浮现的脸廓比较清晰,清晰到即使穿过二十多年已逝的光阴,仍能分辨出他们的眼眉。

  不懂得他们为何总用风沙洗脸?为何总爱在连着天的野路上飘着、飘着?他们脸上也带着笑,总笑成一朵朵疲倦的残花,饱含着无可奈何的不甘的幽怨。曾多次梦见那些人,梦见自己竟变成其中的一个,也在无涯的野路上跋涉;风扑面来,尖寒如贯胸透肤的箭镞,满眼尽是沌沌的黄尘。……在这不惯飘零的民族里,为他们不甘,同时也担忧着自己的未来——未来可能遭遇的,身不由自主的飘流。……不知从何时起始,我就熟悉那些走盐人了!说来不足为奇,多年前,在江淮一带,走盐已成为荒乱年成人们赖以为活的普遍行业了;盐枭们虽流品较杂,可不像一般传说中那样蛮悍,他们多是乡野上贫苦人,从他们愚拙的动作和朴讷的谈吐中很容易辨明……褴褛污秽的穿着,带一股盐渍和汗水混合的酸味;无论哪个季节,走盐的汉子们,都会成群飘过门前的街道,奇形的鸡公车两边分置着盐篓或叠起的盐包,一路尖声叫喊着,推着车的走盐人那份辛苦就不消说了。亢热季节,他们精赤肩膊,裸露出紫铜色闪油光的肩臂,大块因过度沉重压力而鼓凸的筋肉在肩臂间抖动着,使人联想起犁着干硬黑淤土的老牛,祗是身后差一支有形的鞭子罢了!万千破布条编结成的车襻,带着车身的全重,深深陷进他们的肌肉,推动盐车时,他们肩膊高耸,身子前倾,仿佛拚死命的挣扎,祗为了那点儿不一定能获得的利润,——几百里长途上,到处都是风险,步步都有难关。……寒冬季节,他们祗穿着油硬破烂的短袄裤,迎风冒雪,走在凹凸不平的冰棱上,脸孔、手臂、足踝,都冻成带青的酱紫色,裂出条条的龟纹。

  他们的生活是原始而犷悍的。

  我偏爱那种刚性的传说,描述着近百年来这类盐枭们多彩的生活;传说经过辗转流布,难免含有若干夸张的成份,尽管夸张,却不荒谬,在荒乱频仍的年代,这类人从不曾绝迹过。那些传说撼动了我,使我在童年期,心灵上就产生了波纹。

  传说描述着清末及北洋时期盐政的混乱,官商勾结和暗无天日的垄断;描述着富埒王侯的海盐商穷奢极侈的淫乐生活,也描述着民间接踵的荒旱和广大村野的困贫。……走盐图利,正是陷在绝境中的贫苦人们被逼出来的冒险生涯之一。

  和一般传说相比照,可以觅出我偏爱的原因,因为我国民间一般传说,多是温婉沉迟,美丽哀凄的,不是由“西江月罢”,引出些儿女情愁,就是从“紫今炉内”摘出些哀感顽艳的云烟;那些浮沉在烟里云里的人物,多无左右命运,改变环境的能力,也缺乏那种醒觉;即使有些人物,具有着由传统产生的某种催眠性的意志,如“千里寻夫”,“哭倒长城”,“拒贼保贞”……十有八九又都是女性,反观那些柔性传说里男子汉——不是公子就是书生,竟连那份催眠性的意志也没有,好像祗配落难京都,后花园受金:缠绵病榻,草绝命诗于昏黄烛影。好像祗有跳粉墙勇气,写八股的能为。在王侯爱女裙带上荡秋千的心愿。……真正是一群被环境和命运压倒了的、典型的白脸屁精!但这些软体虫一旦通过了功利的窄门,一样是高官厚禄,变成“吾唯与诸大夫共天下”的更典型的官僚,把前半生所遭逢的困厄,全都故作遗忘。……民族中最主要悲剧的根源就埋藏在这里了。

  我深爱着刚性的草莽传闻,以及那些卓立的野性的人物,是从童年期就开始的;尤其是关于盐枭们的各种传说以及他们真实的生活,更为我所关切。

  根据传说的显示,和他们实际生活的印证,我发现他们一度生存在极端孤绝的境界里;尤当北洋割据时期,枪杆就是法条,将帅就是法律,他们祗是被迫害的一方。环境是艰困的,命运更是绝望的;诸种人为因素结成一面绞索,绞住他们泼汗的颈项。他们推着沉重的盐车,从滨海的产盐地起脚,行经苏皖北部的荒野,千里长途上布有若干关卡,按照不成文的惯例,——除非避开,不然就得上税多次,有时税钱会超过盐的价值;说争抗么?一刀挑破盐包,白盐就是红血,蚀尽老本饿煞妻儿,比流血更为痛苦。

  即使生存情境如此孤绝,如此艰难,他们仍然结帮闯荡江湖,面对着北洋军阀,以蛮悍对蛮悍,展开求存的保卫。那时北洋缉私队捕获盐枭,严刑拷迫,恣意杀戳,盐枭遇上缉私队,打杀后还得开肠破肚,空膛塞进一捧盐,名为“上肉税”;这怪盐枭们野蛮么?这一切都是逼出来的。我可以说:在被迫保卫的一方,唯一的人道就是无我的抗争。

  盐归国有伊于春秋时代,管仲曾以之富齐,这政策原是极端正确的,历代行之,利民富国,甚少引起民怨,唯有自清末至北洋割据时期,盐政为人为因素破坏,盐枭才遍野皆是,并发出反抗的怒吼。

  在若干传说中,我发现两宗事件,是有利于国民革命军北伐的,而这两宗事件,直接间接,都与走盐人有着密切的关联。其一是民初,驻扎淮上的清军第十三协,因为不满严刑拷迫盐枭及上级侵吞盐税,引起哗变,哗变发自该协炮队,旋而扩及全军,兵勇们纷纷携械奔散,使该协全部瓦解。其二是北伐军经龙潭血战,光复淮上的前一年,由盐枭群散布革命军北上的消息,率先纠合各县民众,集聚民枪民械和一切原始武装,公然反抗北洋,他们更取得若干零星北洋驻军的配合,造成了规模宏大、波澜壮阔的槽河之变。(*俗称占大槽。)

  槽河之变时,据传经盐枭纠合的抗暴民众,至少万人以上,孙传芳曾派重兵镇压,把抗暴民众视为匪类,官称为“大槽马子”,(*马子,意即股匪。)经过镇压后,民众抗暴武力流散四乡,零星抗暴事件,一直延续到北伐军光复淮上为止。

  这该是我写“狂风沙”一书时“史”的根据。

  难的是我所要描绘的年代系在我出生之前,而童年时期所听取的传说,经过数十年动乱流离的生活,早已朦胧得难分影廓了;我祗记得盐枭们迷离的影子,他们所讲的故事中零星的片断,一小部份盐枭专用的暗语而已,凭空构建一个世界是不可能的,复活并重现一个时代更是无比艰难,我总不能抱空幻的野心,舍弃足够的生活认知,凭空去架构一部以概念为主体的作品。

  而在那已逝时空中曾经艰难存活过的那撮人,总在我心里呐喊着,使我在沉默中思想着他们。因为我觉得那一时代背景,和当前赤色大陆的时代背景相同,往昔盐枭们所受的痛苦,正还压在幕后同胞的身上,不幸的历史在轮回,惨痛的悲剧正在重演,我实在值得写一部这样的书,召回那个已逝时代的真实情境,用它去鼓舞受难的人群,更用它去撞击暴力的本身。

  远在民国四十四年,我就动了写它的念头。

  我知道写这部书是困难的,它的人物众多,生活面既深且广,绝非是我稚弱的笔锋所能刻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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