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阁兄,见词生情,想必也要和上一首?”姚礼泰说。
文廷式说:“星海兄倒是为我添了诗兴。”沉吟了片刻,道一声:“来了。”于是自已取笔沾墨,一挥而就。梁鼎芬和姚礼泰拿起稿子一看,果然又是一首妙词:
几时不到横塘路,西风送秋如许。艳冷红衣,凉生太液,罗袜尘侵微步。嫣然一顾,尚低侧金盘,暗擎仙露。只恐销魂,锦鸳飞入白苹去。
蟑声又嘶远树,有人惆怅极,如怨羁旅。苇乱波横,疏翠落,谁信秋江能渡?婵娟日暮,愿玉笛清商,漫吹愁谱,护惜余香,月明深夜语。
“三哥果然落笔不凡,全词无一“荷”字,却是全篇写荷,似是写荷,却在写人,说在写人,却是写荷,真是情景交融,清隽旷远,别有一番韵致。”梁鼎芬读后赞不绝口。
“一往情深!”姚礼泰也赞道:“只是芸阁兄在这炎炎六月之时,竟写出如此凉意嗖嗖的词来,这倒是文君的独特感悟。一片悠悠离别之情都衬着一个‘愁’字,担着一个‘忧’字,可见离别之际,芸阁君还不及梁鼎芬洒脱呢!哎,我说的对不对?”
文廷式说:“星海此次离京返粤,既非荣归故里,也非告老还乡。前程总是堪忧,让我做朋友的怎么洒脱得起来?好好一个兄弟,就这样无端分离,你让我怎能不愁!”
几句话说得刚刚还乐哈哈的姚礼泰也袭上一丝忧伤。
只是梁鼎芬仍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文三哥也不必为这事伤感。祸去福来,只要还留得这活脱脱一条性命,就该为朋友高兴才是!”
文廷式当然很喜欢梁鼎芬有这种生活态度,很欣赏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心境。但对朋友未来命运的几分担忧,却总梗塞在文廷式心里。
……几天后,梁鼎芬离开京都。送行的除了文廷式,还有李文田、沈曾植、志锐几个人。最后告别时,文廷式说:“星海富有才气,必不致沦弃,此一去也就是寂寥数年,读书养气,然后再出,还不算晚。”
沈曾植和志锐他们也都说上一番宽慰的话,梁鼎芬也就一一道谢。在他们看来,他们所依依送别的,不仅是一位朋友,还是一个敢于冒犯当朝重臣的好汉,一个仗义执言的侠客。文廷式心想,他与星海同属牛性,星海所为,也许正是他有朝一日进得紫禁城后要做的事。
送走了梁鼎芬,文廷式直到傍晚才回到‘栖凤苑’。刚进门,只见龚夫人泪眼汪汪地倚在门前,似在等待着他……
《晚清悲风》第三部分第六章 苍茫(1)
我所思兮江上路,因风赠与瑶华。玉楼半天卷朱霞。飞鸿将远梦,一夜到伊家。强忍闲情情转切,泪痕弹湿窗纱。相思相望各天涯。知卿憔悴损,不忍问桃花。
文廷式词《临江仙》
一
光绪十二年的除夕之夜。飘着雪花的京城内,到处都响着喜庆的爆竹声。
文廷式决定在京城里过年,原因有很多。一是因为春闱将至,不愿来回奔波,也没有这么多盘缠容他来来往往。在京城的这些日子,除了自己的日常花费,他还要维持梁鼎芬托下的这个家。除了志钧、志锐和在京的朋友给些支援,他过的都是举债的日子。虽然他有信心待来日出头之时偿还,但金榜题名也还有很多不定的因素。会试聚十八省菁英,争一日之短长,运气的好坏,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慧眼”,是不容易侥幸的。所以能节省的就尽量节省,免得负债太多。
当然,除此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不忍心让龚夫人孤独一人过年。
梁鼎芬这一走不觉就是几个月,文廷式受朋友之托维持着这个家,让龚夫人能安安心心过日子。除了出门在外,在家读书著书之余,就和龚夫人在一起说说话,听她弹琴,和她下棋。龚夫人也常写些诗,并不时拿给文廷式看。她的诗纤细而富有灵气,隐含些淡淡的愁思。
龚夫人的琴弹得极好,她常将文廷式的词谱成曲子唱出来。她喜欢三哥的词,说他的词情深意切,句句都写到她的心里去了。特别是前些日子他写的那首《临江仙》,就让她落了不少泪,其中“知卿憔悴损,不忍问桃花”二句,更让她生出无限想象。
有一天,记得是文廷式刚要离开京城的日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文廷式在院内的花丛前,拾到一张诗笺,一看,正是龚夫人用娟娟小楷写下的一首《长亭怨慢》词:
甚一片愁烟梦雨,刚送春归,又催人去。鸥外帆孤,东风吹泪堕南浦。画廊携手,是那日销魂处。茜雪尚吹香,忍负了娇红庭宇?
延伫。怅柳边初月,又上一痕眉妩。当初已错,忍道是寻常离绪。念别来叶叶罗衣,已减了香尘非故。恁短烛低篷,独自拥衾愁语。
文廷式吟咏再三,特别是“当初已错”四字,搅得他心里一阵阵难过。她是因谁而错,为谁而错?是因爱而错,还是因怨而错?从这词里,文廷式隐隐看见了一颗思念他的心。“独自拥衾愁语”,她有太多的离愁,而这离愁,只有她一个人在慢慢忍受。
文廷式决定要在京城里和她一起过个年,这是文廷式第一次在京城过年。文廷式觉得有责任要陪伴她过好这个年,为朋友,也为她,他要让她仍有一种家的感觉。
京城的人和南方人的年夜饭不同,南方人吃的是主食是大鱼大肉,北方人吃的则是饺子。大年三十,龚夫人满心喜悦地忙上忙下,亲手做好了除夕的饺子,那滚得薄薄的皮子,和精心调制的肉馅,直让文廷式馋得流口水。
“过年罗!”
夜幕将临,文廷式点燃了一串炮竹,“噼里叭啦”的鞭炮声夹卷着白色的硝烟,一个劲直往屋里钻。“过年罗!”文廷式尽着嗓子高声喊着,他想把新年的气氛造得浓浓的。
这是一顿特殊的年夜饭,他和一个朋友的妻子坐在一起,身边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他们俩面对面坐着,有一种温暖,一种慰藉漫上龚夫人的心。
龚夫人从柜子里拿出了酒……
首先,两人只是相互劝着吃,话也不多,只是酒过三巡,龚夫人脸上也有了些红晕。她的话才开始多了起来。她谈起她的身世,谈起她小时失去父母的孤独,谈起舅舅和叔叔,当然也说起梁鼎芬,谈起他曾经对自己的恩爱,同时也谈起这些年来对她的冷落……
说到这里,她眼泪顺着脸颊涑涑而下,文廷式急忙递过手帕给她。
也许是龚夫人的泪也触动了自己的心事,文廷式也有一阵酸楚袭上心来。这些年来他东南西北四处奔波,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忧国却无济于国,忧民却无益于民,纵有才华却是一事无成,想到此,心里就如同一团乱麻。于是端杯持盏,竟一杯接一杯独自饮了起来。
《晚清悲风》第三部分第六章 苍茫(2)
这时,猛听得身边响起珠落玉盘之声,一看,原来是长发飘逸的龚夫人,正细指操琴,弹奏起了一支曲子,这是她为文廷式写的那首《临江仙》谱的一支曲子:
相思相望各天涯,
知卿憔悴损,不忍问桃花……
那琴声或急或缓,或愁或忧,委婉动人,宛若在倾诉衷肠。文廷式不由走出门外,他觉得在远处听琴则更有一番韵味。
门外,雪越下越大,早已是一片洁白……
文廷式任雪飘在头上、脸上、衣领上,雪花飘飘,就像他的纷扬的心事。听着琴声,面对满天的大雪,他的心里有些乱。
突然,琴声嘎然而止……文廷式回屋一看,龚夫人已伏在桌上,琴滑落在地。文廷式急忙进屋,将龚夫人扶起。也许是酒力发作,龚夫人两眼朦胧,文廷式只好和女佣一起将她搀扶到了床上。
好一阵子龚夫人才慢慢睁开眼,朦胧中看见文廷式还守在床榻,心头突然觉得一热,含情地叫了声:“三哥!”两臂不由一伸,就紧紧搂住了文廷式,眼泪也流了出来……
文廷式突感全身臊热,他知道,这是龚夫人在借着醉意大胆表露她的内心啊!可他不能这样做。他始终守护着自己这道最后的防线。不能离她很远,又不敢靠她太近,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不知道最终能不能做个柳下惠。他无法想象,生命中将发生一些什么?
“龚夫人,你醉了,别冻着……”他轻轻地拉开了龚夫人那双纤细的手,并将她的手放进被褥里。
这时,他却听见了龚夫人发出的“呜呜”的哭声,那哭声似带着委屈,带着怨恨,身体随着她的抽泣声在被褥里上下起伏着……
二
春闱临近,各省举子入京赶考,由朝廷统一安排发给“举人水脚费”,并由各省提供举子们插有“礼部会试”小黄旗的驿马“公车”,一路迤逦,浩浩荡荡地由卢沟古桥涌进北京,考试气氛正浓。
会试地点一般设在顺天府贡院。与乡试一样,也是考三场,每场三天。淘汰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会试发榜后,榜上有名者将得到“贡士”称号。
当时,文廷式被列入最有希望高中的“四大公车”之一。另三人是:山东福山的王懿荣、江苏南通的张謇、常熟的曾之撰。王懿荣生于清道光二十四年,比文廷式大十一岁,学识渊博,是一位古文字学家,酷爱收藏历代古董,对金石学极有研究;曾之撰比文廷式大十四岁,光绪元年就中了举子,文名甚高,但科场不利,京考屡落孙山;张謇也要比文廷式大几岁,参加春闱之前,已经在吴长庆幕府做了十年幕僚,一起驰骋疆场,是个经历过无数风雨的人了。这四人都已经是才华出众,名动公卿的人。翁同龢对他们也早已看中,想将这班名士网罗到自己门下。只要翁同龢能够担任这次春闱的主考官,只要不出现意外的情况,他们都可能荣登金榜。
文廷式也曾信誓旦旦地对龚夫人说:“今年会试,定要中个头魁回来,让夫人高兴才是。”龚夫人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想他今年金榜题名是十拿九稳的事。这一点,连京城里的朋友也都是这么看的,他们只等着文廷式请客了。
可是,正当文廷式一鼓作气、精心准备应试时,一个不幸的消息从广东传来:他的小儿子敦书突患急病,不幸夭折了!
这无异于给文廷式当头一棒。这是一个还未见过面的儿子,来到人间刚刚四个月,“呱呱”落地时文廷式还在京城。知道夫人分娩后他只是托人带回了一个名字。
“儿呀——”
突然一声撕心裂肝的大喊,文廷式两行泪水奔涌而下。
虽然失去的还只是襁褓之人,但必竟是壮年丧子。他想,如果能回家过年,就能亲手抱抱自己的骨肉。可儿子出生和死亡如同一个短梦,一块坠落天际的稍纵即逝的陨石。甚至还不如一个梦,不如一块陨石,因为他什么也没有看见,连儿子是个什么模样,他也不知道。
龚夫人也跟着落泪。她自责:要不是三哥陪着自己在京城里过年,或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就在这种伤悲的情绪中,会试悄悄临近了。
龚夫人在默默地为他做着应试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