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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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3期-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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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抓起苹果,扔到门外。
  “其实单位根本就没打算批斗他,不信,你去问何园长。”说完,她拍拍衣襟,走了出去,仿佛把一身的重担拍下来,毫不吝啬地让我全部继承。
  其实,在发出尖叫的那个夜晚,我曾经想到过找何园长问一问。但是我害怕,害怕听到何彩霞说出来的这种答案。如果单位真的没打算批斗赵敬东,那就等于他是被谣言吓死的,而我正是谣言的传播者,是把赵敬东推向死亡的最后一巴掌。我以为这事只有我知道,没想到何彩霞也知道。这样的女人真难对付!她把我逼到悬崖边上,我开始失眠,不停地打自己的嘴巴。半夜里我真的听到赵敬东的哭泣,像下雨那样,忽高忽低,时近时远,有时在屋顶,有时在床下,有时仿佛钻进了耳孔。我再也无法忍受,从床上爬起来,一口气跑到何园长家。
  何园长说:“你的脸干吗那么苍白,是不是生病了?”
  我摇摇头:“你千万要跟我说真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了?”
  “那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决定过要批赵敬东?如果没有决定,心里是不是也产生过这种想法?你们肯定决定过,是吧?”
  “瞎扯!你是不是嫌还不够乱?直到现在我都还把赵敬东那事当笑话,笼子里的动物都瘦了,谁有闲工夫去批他呀。”
  尽管这是意料中的答案,但还是把我的眼睛撑大了,甚至有撑爆的危险。我感觉一场雪下到了身上,牙齿最先颤抖,紧接着双腿也抖,全身都抖。何园长给我披上一床厚厚的被子。我把脑袋藏在被子里,想真不该多嘴,一多嘴就欠了条人命!  
  之后,我在小屋的门上加了一个铁闩,睡觉前不忘在铁闩下面顶一张板凳,窗户也关得死紧,连风都很难吹进来。但是夜越深,我的眼睛睁得越大,生怕一闭上就看见赵敬东。我哪还有脸见他!这样熬了几晚,白天走路我也打瞌睡,清扫虎笼时竟然靠在铁条上睡熟了,要不是小腿发麻,蚊虫叮咬得厉害,估计睡到天黑也不成问题。当时我皱起了眉头,皱得脑门上像长了大鼻子,难道非得做死鬼的邻居吗?
  星期天,我找来一辆板车,把睡的和用的全部搬到车上。何彩霞正好从门前路过,她满脸放光:“广贤,你要搬走呀?”
  “再不搬走,就要被赵敬东吓成神经病了。”
  她哈哈大笑,就像发现我破了裤裆那样哈哈大笑,最后笑得不好意思了,就直起腰来:“我还以为只有我害怕,没想到你也害怕。你害怕好呀!你一害怕,我就不用害怕了。来,我帮你。”
  她在前面拉起板车,我在后面推,但怎么也跟不上她的速度,其实不用我推,她一个人就把板车的轮子拉得飞了起来。
  我搬进我们家仓库的小阁楼,就是铁马东路37号被改成礼堂的那间仓库,小池在里面脱过裙子,我在里面出生,对,小狗也是在里面捡的。顾不上蜘蛛网和楼板上的灰尘,我铺了一张席子,倒头便睡。那才叫真正的睡,原来绷紧的身体像沙子那样松开,除了中途听见两次自己的鼾声,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懵懵懂懂,一点也不晓得分析、总结,就想找个能睡的地方,不害怕的地方,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陷阱。现在回头看,才发现后来的所有失误都是因为搬家惹的,哎!要是我不搬过来……
  睡到晚上,我被一阵音乐吵醒,却找不到往下看的地方。阁楼里的板壁贴满了发黄的报纸,我撕开透出灯光的那张,一扇窗口露了出来。窗口的大小和书本差不多,就像电影院里放影机前的口子那么宽窄。从窗口看下去,省宣传队的演员们正在舞台上排练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张闹饰演吴琼花,她时而踮起脚尖,时而腾空劈叉,怎么看怎么英姿飒爽。
  第二天上班,我跟胡开会借了一个望远镜。到了晚上,我把望远镜架在小窗口,这下清楚多了,张闹白生生的脖子和胸口上的那道沟忽地送过来。一刹那,我血脉膨胀,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吓得眼睛都闭紧了。我在斗争要不要再往下看?用当时的标准衡量,如果往下看思想就不健康,我就是货真价实的流氓;如果不往下看,我便是正人君子,便有纯洁的灵魂。内心就像有两个人在扭打,一个是好人,一个是坏人,双方打得鼻青脸肿,嘴角出血,最后好人占了上风。我把撕下来的报纸重新贴到窗口,让下面射来的灯光变得昏暗,让张闹的身影模糊,让我再也看不到她白生生的胸口。但是我的裤裆里却像支了一根木棍,久久地没有软下来。我拍着裤裆骂:“你怎么就没有一点觉悟呢!”
  白天我按时骑车到动物园上班。何彩霞一看见我就问:“睡好了吗?”就像别人问“吃好了吗”那样问我。她的表情是一副睡足了的表情,是富翁问乞丐的表情。她说:“奇怪了,自从懂得你害怕赵敬东以后,我就成了冬眠的动物,睡得比石头还实,要不是为了领工资,我一觉能睡上一年。”你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吗?是卸下了担子的意思,是把害死赵敬东的责任全部推给我的意思。果然,不出半月,她苗条下去的身材又恢复到原来的水平,这就叫心宽体胖。只有她那偶尔的一声招呼:“睡好了吗?”,还提醒我她曾经有过失眠的历史。
  可是我却睡不着了。从傍晚开始,我就坐在阁楼里,张耳听着楼下的音乐,盯住那扇纸糊的窗口。无数次我把手伸到窗边,试图揭开贴在上面的报纸,但是想想我爸被打的模样,想想小池和于百家吃草挂鞋的情形,我害怕地把手一次次缩回。有天晚上,我实在忍无可忍,就撕开了报纸的一角,趴在窗口往下看。张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衣襟扎在皮带里,旋转的时候、劈叉的时候还是那么英姿飒爽。我拿起望远镜,看清楚张闹有两颗扣子没扣,就是领口处那两颗关键的扣子。这让我看得更宽,更清楚,差不多把她胸前的那两坨全部看完了。顿时,我感到呼吸困难,转身靠在窗口上喘气。等到气息均匀,狂跳的心脏平静,我又扭头往下看。那时候我就这样反复无常,晚上撕开窗口上的报纸,白天又用新的报纸糊住,在做好人和做坏人之间犹豫,就像写了错别字,不停地用橡皮擦了写,写了又擦,最后窗口上的报纸越糊越厚,而经常撕开的那个位置却只有薄薄的一层,成为最亮点。
  看得越清楚我就越睡不着,深夜躺下,张闹就在屋顶上飞,像赵敬东说的那样一丝不挂地飞。有时我几乎就要睡着了,她的双乳从屋顶垂落下来,一直抵达我的鼻尖。我被这样的挑逗一次次弄醒,干脆打坐起来,一遍遍回忆赵敬东对张闹的描述。慢慢地,我的立场倒向了赵敬东,就觉得面对这么撩人的张闹,即使是钢打的身体、铁做的心脏,也有可能犯他那样的错误,就觉得当初不应该看不起他,指责他,就觉得喉咙干燥发痒,想找一个人掏掏心窝子。  
  后来我的目光从仓库里伸到了仓库外,看着排练结束的张闹骑着单车离去。我偷偷地跟踪她,一直跟到红星巷省文化大院门口。一个深夜,巷子里比平时寂静,我那辆破单车呱哒呱哒的响得实在难听。她忽然刹住车,警惕地扭过头。我双手捏紧刹把,但怎么也刹不住,单车从她身边溜出去好远,才吱地一声停住。她看看我,惊讶地:“曾……曾广贤,你怎么会在这里?”
  “去、去看一个同学。”
  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距离不超过半米,高高地挺着胸口,弄得我的呼吸道又紧了一次。我说:“有、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敬东的事。”
  “时间不早了,改天再聊吧。”
  她偏腿上了单车。直看到她的背影消失,我才调转车头,一边飞车一边扯开嗓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不知道哪来的干劲,唱得很用力很大声,仿佛不撕破自己的嗓门誓不罢休。
  忍了几天,我来到红星巷的路灯下,支起单车张望,等待。巷子里人来人往,几双木板鞋把地板打得嗒嗒响。对面的墙根爬满了青苔,墙壁上有一半的灰浆脱落,露出里面的砖块。一团虫子在路灯下飞舞,开始还看得见它们细小的翅膀,但是看久了它们就变成了无数个黑点。我站得双腿发麻,才看见张闹骑着单车驶来。我叫:“张,张闹。”
  她停住:“原来是你,有事吗?”
  “想跟你说说敬东。”
  “能不能再找个时间?”
  “都等你五天了,再不说我的喉咙就发芽啦。”
  她支起车,斜靠在后座上。
  “敬东是我害死的,我不应该打探他的秘密,不应该告诉他单位要开批斗会……”
  “敬东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把赵敬东如何想她,如何改狗的名字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她听得脸一点点地板结,就像铺了水泥。
  “他要不是想你想得快发疯了,就不会做出那种下流的事。”
  “放屁!怎么把我也扯上了?难道敬东是我害死的不成?”
  “那也不能全怪我一个人,你和何彩霞都应该负点责任。”
  “让敬东安息吧,你别再胡说八道了。”
  她推着单车慢吞吞地走去,背影甚至有些摇晃。后来,我在巷子里等了她好几次,但每一次她都扭过脸去,加快单车的速度,假装没看见我或者装着根本不认识。只要我一喊她,她的单车就骑得飞快,仿佛我的喊声是她单车的加速器。从那时起我便明白人是听不得坏话的,就是再漂亮的女人也听不得反对意见。如果早几天知道这个真理,那我死活都不会跟她提赵敬东。我真他*的笨,还以为赵敬东永远活在她的心中。但是张闹还是给我留下了“纪念品”,让我在动物粪便的熏陶下不时爆出笑声。她的纪念品不是别的,是那句粗话。几乎每天我都要问:她怎么可以说“放屁”?她那么漂亮怎么可以发出这种粗俗的声音?一想起她说这话时的模样,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就像在美人脸上发现假鼻梁,在贪官身上看到奖状那样大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重要的事情我都已经忘记,单单这件事像放电影似的,久不久从我脑海闪过,你说这是不是钻牛角尖?
  从那时起,我就断定张闹不是一个好演员。她动不动说“放屁”,这说明她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她的心里连她表弟都装不下,怎么可能会装着观众呢?所以我断定她成不了人民艺术家。一气之下,我把小阁楼上的那个窗口封死,这次我不是用报纸,而是钉上了一块薄木板。我再也不看张闹的排练,连后来盛况空前的演出我也没看。尽管我贬低她,但一到深夜,她还是厚颜无耻地跑到我梦里来,让我继续失眠,让我逐渐消瘦,让我走路像漂,甚至我的头皮也隐隐地痛了起来。我去医院开了几次药,觉睡得踏实了一点点,头皮却越来越紧,仿佛勒着个孙悟空那样的紧箍咒,有时箍得我在阁楼上打滚,汗水像豆子一颗颗地冒出来。我痛得实在没办法,偷偷跑到三合路六巷去问九婆,她说那是因为恶鬼缠身。我妈不会是恶鬼,如果她要惩罚我也不会等到今天,那么恶鬼只有一个赵敬东。他是不是开始报复我了?
  我决定清明节那天去杯山墓园给他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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