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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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3期-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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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桌面,就是流氓写给赵山河的那封信,然后拿起剪刀往纸条上一剪,我爸写的纸条就剩下“思念”。其实他也就需要这两个字,他拿着这两个字在那封信上对照,凡是碰上“思念”目光就停下来,久久地盯着,左边看一下,右边看一下。直到把整封信对照完,他才抬起头:“这信上一共有九个‘思念’,其中有四个像你爸的字,你来看看。”我低头看着。他问:“像吗?”
  “有点像,又不太像。”
  “我也不敢肯定,得找专家判断一下。这段时间,你给我盯紧一点,只要你爸有什么新情况就告诉我。”  
  别看我爸上半夜会打呼噜,但是下半夜他经常爬起来,捧住桌上的水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凉开水。他喝凉开水的声音特别响亮,隔壁的于伯伯经常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你爸昨夜又喝了两壶。”我爸喝那么多凉开水主要是觉得热,他说一到半夜,五脏六腑便烧起来,根本没瞌睡。有天深夜,我爸摇着纸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地拍一下手臂上的蚊子,然后大声地:“你们听,你们听,这成什么体统,到底还让人活不活?”
  我被他闹醒了。一个女声在轻轻哼吟,时断时续,一会跳上屋顶,一会跑到窗外。我竖起耳朵找了好久,才发现那是隔壁方伯妈的声音。她像是痛得不轻,把喊声强行忍住,但是慢慢地她忍不住了,“哎呀哎呀”的越哼越急,而且还提高了音量。哼了一阵,她的床板跟着“吱呀”起来,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不是痛到打滚的程度,那床板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我爸走到我妈床前,拍拍:“你听听,你听听人家。”我妈没吭声,睡得像一块石头。我爸一拍大腿,打开门走出去。
  大多数后半夜,我爸站在仓库门前的水池边冲凉,他让凉水从头往下浇,久久地浇着,似乎要浇灭身上的大火。冲完凉,他默默地坐在水泥凳上,开始是干坐,后来他学会用经济牌香烟打发时间,一支接一支地抽,让时间紧紧地接着,一秒也不许跑掉。他曾经对我说抽烟赶不走真正的烦恼,倒是能驱散那些讨厌的蚊虫。于伯伯每夜必须起来撒一次尿,准时得就像墙壁上的木头钟。有时他跑到仓库后面的厕所里去撒,有时为了节约几步,他会跑到前门的大树下,偷偷地撒一泡露天尿。他即使看见吸红的烟头照亮我爸的手指,也不上去打一声招呼,仿佛一个满嘴流油的人没时间答理乞丐。
  有一次,于伯伯刚把尿从裤裆掏出来,我爸便叫了一声:“苍山。”于伯伯的尿一闪,就像患了前列腺炎那样再也撒不出来了。这一声久违的呼喊,让他的嘴巴下意识地发出:“少、少爷。”这都是解放前的称呼,那时于伯伯是我爷爷公司里的年轻会计。“苍山”是他爸给他的名字,解放后,他觉得应该有一份热发一份光,便改名“发热”。他系好短裤头,走到我爸身边:“还有好几十年呢,你就这么坐到老呀?”我爸叹了一口气:“你们能不能轻点?让海棠别那么大声。本来我打定主意吃一辈子的素,但海棠一喊,又吊起了我吃肉的味口,人就像被放进了油锅,煎熬呀!”
  “那个贱货,我叫她别喊她偏要喊,下次我在她嘴巴上捂个枕头。”
  “那会抖不过气的,会闹出人命的。”
  “这房子也真是的,让人一点秘密都没有。我们那些房子要是不贡献出去,随便怎么喊,就是在枕边放一个扩音器,也不会干扰别人。”
  他们聊了一会,于伯伯转身走了。我爸恋恋不舍地又叫了一声:“苍山。”于伯伯回过头:“还有事吗?”我爸犹豫了一会:“算了,你走吧。”于伯伯走回来:“是不是手头紧了,想借点?”我爸摇摇头:“这事,我还说不出口……”
  “难道有比借钱还难开口的吗?”
  “这就像身上的伤疤,不好意思拿给你看。自从吴生参加学习班之后,她的脑子忽然就变成了一张白纸,干净得都不让我*近。差不多十年了,我没过上一次像你晚上过的那种生活。再这样下去,我恐怕熬不住啦……”
  “你和吴生吵架我们都听见了,只是弄不明白,她干吗会这样?”
  “她就是觉得脏,觉得一个高尚的人不应该干这个,这都是她的领导灌输的。我跟她生活了差不多二十年,她不听我的,偏要听那个狗屁领导,也不知道领导有什么魔术?”
  “能不能给她抓点药?”
  “什么都试过了,没用。好几次我都想犯错误,但是又害怕坐牢,有时我甚至都想到了死。苍山,你帮帮我吧!”
  “又不是扫地抹桌子,又不是提水煮饭,你叫我怎么帮你呀?”
  我爸忽地跪到于伯伯面前:“苍山,求求你。只有你能帮我!”于伯伯仿佛明白了什么,声音都打抖了:“长风,亏你想得出来,就是一个母亲生下的兄弟也不可能这样!”
  “就一次,你跟海棠行行好,下辈子我变成四个车轮来报答你们。”
  于伯伯转过身,用力地走去,脚下的石子飞了起来。我爸像一块铁那样久久地跪着。
  几天之后,于伯伯递了一个纸包给我爸:“这是我托人到三合路找老中医给你抓的,每月两次,保准你的脑子里不再有乱七八糟的想法。”我爸的鼻尖贴近纸包,吸了几口气,忽地一甩手,把纸包砸到窗框上。纸包破了,草药分散在地面,于伯伯弯腰去捡。
  “于发热呀于发热,你不帮我也就算了,何必要废掉我的身体?”
  “别想歪了,我是怕你整夜整夜地坐,会坐出什么毛病来。”
  “谢谢你的好意。我真后悔跟你说了那么多。”
  “其它忙我都可以帮,就这个忙我实在没办法,我咽不下这口气呀!”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样没胸怀,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念旧情。过去我们曾家接济过多少人呀,就是乞丐讨上门来也不会空手而归,我就不信这里面没一个软心肠。”  
  过了些日子,我爸的脸上竟然出现了红晕,就是别人称为健康的那种颜色。他的鼾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持久,可以从晚上一直响到天空发白。后半夜,他再也不离开床铺了。洗菜做饭时,他的嘴巴除了尝盐头,还会跑出一长串的南方小调。他没吃中药,怎么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呢?
  要不是我去抓那只麻雀,也许我爸的脸色会持久不衰。但是那只麻雀太会挑逗了,就像是对你挤眉弄眼的女人,你要不想打她的主意就证明你没有力比多。当时我没能力这样思考,出事以后才怀疑它可能是一只女麻雀,要不然它不会这么妖精,我甚至怀疑它有可能是赵万年派来的。它从仓库的瓦檐上飞下来,落在离我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抖着羽毛叽叽喳喳地叫唤。我轻步走去,伸手抓它,它往前跳几步。我再抓,它再往前跳。每一次,它都跳得不是太远,始终保持在我手臂的范围里,像是请数学老师精确计算过似的。有一次我的手指碰到了它的羽毛,它并不害怕,仍然轻轻一跳,仿佛是在等我。我站住,吸了几口大气,屏住呼吸往前扑,鼻子磕到地上,一阵酸溜溜。它从我手掌下扑棱扑棱地飞起,落在瓦檐上大声喊叫。我捡起一颗石子砸去,它跳了一下,钻进瓦檐下的鸟窝。
  我顺着木柱子往上爬,三下两下就来到了瓦檐上。我把手伸进鸟巢,两只麻雀哗啦地飞出来,弄得我手忙脚乱,打碎了一块瓦。我说过,我们这三家只是砌了隔墙,每一户的头上都直接面对仓库的瓦片。麻雀飞走了,我从瓦缝往下一看,自己简直变成了天。于家的蚊帐顶、柜子和水缸一目了然。赵大爷坐在客厅里抽烟斗,一团白烟像布那样缠绕他的头发。赵家的卧室里,我爸竟然睡在赵山河的身上。天哪!我的身子一下就抖了,连汗毛都竖起来,好像整幢仓库都在坍塌。我脸上贴着的一块瓦掉下去,正好落在赵大爷面前,碎成了泥巴。赵大爷抬起头:“谁?”我爸飞快地从赵山河身上滚开,遮了一件衣服,抬头看着。他们最多能看见我的一小块脸,而我却看见他们的全部。
  赵大爷从仓库后门跑出来,手搭凉棚望着我:“原来是你这孙子。”紧接着,我爸也跑了出来,指着我咆哮:“你找死呀?看我怎么收拾你!”我爸在地上跳来跳去,就像那只麻雀寻找着什么,终于他捡到了一根竹鞭,拿在手里叭叭地挥舞:“你快给我下来!”我站在屋檐上,两腿抖得像墙头草。赵大爷夺过我爸手里的鞭子,折成两断丢在地上:“别吓着他。”我挪向木柱头,想顺着它往下滑,但是我的手麻痹了,没抓稳,差一点就像瓦片跌下去。赵大爷抬头望着:“广贤,别害怕,你抓紧一点,慢慢地滑下来。对了,用两只手抱住它。好!就这样,两腿夹稳了,慢慢地,慢慢地往下滑。你不要紧张,年轻时你赵大爷经常从这里爬上爬下,去抓上面的麻雀给你家爷爷下酒。高兴了,他会叫我陪他喝两杯。对了,就这么往下滑,再往下滑……”
  我跟着赵大爷的声音滑下来,双脚落到地面,还没等我的身体完全站直,耳朵就被我爸掐住往上提。我哟哟地叫唤,踮起脚后跟。我爸吼道:“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没穿衣服。”
  我爸的手使劲一拧:“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双手捧住耳朵,痛得哭了起来。
  “你还好意思哭。说!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看见。”
  “记住了,你什么也没看见,要不然,我打落你的门牙。”
  我爸松开手。我的耳朵像一团火炭,烤热了我的手掌。赵大爷把我带到他家,拿出一小瓶药水,给我擦肿大的耳朵。他一边擦一边说:“从今天起,你就算长大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马路上饿死过两次,最后一次,就饿倒在你们家门口,是你爷爷收留了我。我要不念你爷爷的恩情,今天也不会对你爸这么好。我赵老实虽然出身贫贱,但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别人给我一口饭,我会还他一海碗。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家,为了你爸的身体。你爸要是得什么大病,或者想不通一头栽进归江,那你们家的几张嘴巴可就要挨饿了,说不定连我的过去都不如,连衣服都没得穿的。这些道理你应该懂吧?如果你懂,就在嘴巴上缝几道线,别把今天看见的说出去。”
  赵大爷的棉球在我耳朵上狠狠地按了一下。我哟地叫起来。这时我才发现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我,那是赵山河的眼睛,她穿着一套新衣,靠在卧室的门框上嗑瓜子,不时将瓜子皮朝我的方向吐过来。她的脸上平静得就像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也许她习惯了。白色的瓜子壳铺在地上,有一颗飞到赵大爷的头顶。赵大爷忍不住吼了起来:“回去!别装得像个正宫娘娘,充其量也就是个二房。”赵山河哼了一声,扭着屁股走出家门。  
  你知道一个人有了秘密之后,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吗?那就像你的胸腔里有一千匹、一万匹马在奔跑,轰隆轰隆的,随时都有跑出来的危险。我变得像我爸的从前,大口大口地喝凉开水,有时一天要喝两壶,这么喝下去再好的身体也会喝出肾病的。当时我就想,我爸真是心狠手辣,他为自己的身体找到了地方,却把压力转嫁到我头上,要知道那时我才十五岁呀。
  有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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