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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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1·南方有嘉木-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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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珠便要挟:〃我唱一个,九溪嫂子你也唱一个。〃
  九溪嫂说:〃唱就唱,又没外人,嘉和你说是不是?〃
  嘉和连忙说是是是。
  跳珠破衣烂衫的,但脖颈长长,长眉星眼,丰润的双唇,比嘉和在城里见过的那些矫情的太太小姐漂亮多了。她亮开了嗓子,唱道:
  温汤水,润水苗,一筒油,两道桥。
  桥头有个花姣女,细手细脚又细腰,
  九江茶客要来媒。……
  〃要来什么?〃嘉和没听明白。
  〃就是要来讨了去做老婆啊。〃九溪嫂子一说,姑娘们便哈哈笑成了一团。嘉和也跟着笑,笑着笑着便发了痴想,多么美好啊,一个到外地卖茶的年轻商人,看上了站在桥头的苗条少女,便决心去娶她,新社会也有这样美好的事情吗?没有的,新社会里茶叶统统都是分配的了,哪里还会有卖茶的年轻商人?
  那边的姑娘们,便都在催九溪嫂子唱了,九溪嫂子说:〃我是龙井唱法,没啥好听的,都是伤心事体。不唱不唱!〃
  嘉和连忙说:〃伤心事情也要唱的嘛,古人还说长歌当哭呢。〃
  〃那我就唱一首《伤心歌》吧。〃九溪嫂子清了清喉咙,直着嗓子,就唱开了:
  鸡叫出门,鬼叫进门;日里采茶,夜里炒青。
  指头起泡,脑子发晕;种茶人家,多少伤心。
  唱完,九溪嫂子叹了口气,说:〃我说不唱不唱嘛,越唱越伤心的。〃
  嘉和说:〃你不唱我也晓得的,翁家山的撮着给我讲过的,每年要交贡茶,不好延误,茶商又要来低价收购,批了条子,又拿不到现款……〃
  九溪嫂连忙说:〃凭良心讲,从前忘忧茶庄来购茶,都是付现款的,价格也还算公道。唉,山里茶农嘛,还有什么办法?外头人吃龙井,香喷喷,还道我们都泡在茶堆里呢!做梦,一口都轮不着的。〃
  这么说着,便又唱开了头:
  龙井,龙井,多少有名……·
  那帮仙女一样的采茶姑娘,竟是都会唱这〃龙井谣〃的,便跟了伤伤心心呜呜咽咽地唱开了:
  龙井,龙井,多少有名,
  问问种茶人,多数是贫民,
  儿子在嘉兴,祖宗在绍兴。
  茅屋蹲蹲,番薯啃啃,
  你看有名勿有名?
  嘉和望着这群低头采茶又忧伤歌唱的女人,他的心被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打动了。这又不是一般的同情和恻隐之心,这里面有着对一切不公正的事物的强烈的愤超,又有一种无法证明的认同和归宿感。最令嘉和惊惊的是,他竟然就在这样的时刻,想起了他的生身母亲小茶,他的目光恍饱了,在那群衣衫褴楼的女人中,他看见母亲挎着竹篓,半佝着身在慢慢地采茶,他一惊,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
  七天之后,他给远在北京的大弟嘉平写了第4号信件。
  嘉平同志:
  我在郊外狮峰山的胡公庙里,已经住了七天。白天跟着村姑们采茶,夜里到村子,看男人炒茶,空闲的时光,就拿来读书。我已坚持一天两顿白饭,用萝卜干和榨菜当菜。村里没有学校,我想请农民们夜里到庙里来,我给他们讲解新村的主张,他们都不肯来,说是夜里要炒茶。妇女们又说要烧饭带孩子。女人很怪,白天采茶和夜里在家中,竟如两个人一般。有个叫跳珠的,是江西讨来的童养媳,老公是个傻的,她会唱好多歌,回到家里却是一声也不响。还有个九溪嫂,也会唱很多歌,昨天我去她家作宣传,她的丈夫正用草鞋底打她呢!她在破院子里逃来逃去,还是我阻隔了不让打。倒是很想跟他们讲解我们未来的目标,但是一切又从哪里说起?
  我给你这样写信的时候,肚皮很饿,烛灯如豆,我很有点孤掌难鸣之感。而且我也弄不清楚,我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是改造旧社会、建设新社会了。
  但是住在这里,对我们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倒是真正的长了见识。说起来,我们也可以说是茶叶世家了,但是,龙井茶为何这样好,也是我来了此地之后才开始知道的。
  原来西湖的山山相连,土壤倒是以黄筋泥土、油红泥土等土质为主,但水系却是有隔的。北高峰与狮子山,又好像 是一道屏障,挡住了从西北吹来的干风,又把东南方向的雾 气阻隔住了,让它在山间回旋着。再则,从九溪十八涧进来 的钱塘江江风,和从东向西吹来的西湖气流,在狮子山(也就是我现在身处的位置)集结。相互斗争又相互交融,由此雾气镣绕、云遮气挡,阳光呈漫射状,真正应了陆羽《茶经》所说的阳崖阴林之言了。
  说到龙井茶的形状和沙制,也是极有趣的。从前我什1只晓得龙井茶之所以扁状,乃是因为乾隆下江南把龙井茶芽夹在书中送往京城给太皇观赏,因此,竟夹扁了茶,这自然是无稽之谈。照九溪哥的说法,龙井茶竟然是靠手一颗一颗摸出来的呢。九溪哥打老婆虽然很凶狠,但是他的炒茶的功夫也实在是首屈一指。用手掌当了炒勺,直接在滚烫的锅里翻弄,这哪里是一般的人就敢于下手的?又总结了一下,竟有〃抓、抖、搭、拓、捺、推、扣、甩、磨、压〃等十大手法呢。劳动的人民,原本智慧是极高的呢。
  我之所以较为详尽地向你介绍了这方面的情况,乃是因为我近日认得了一个人才,此人名叫都锦生,对我的主张有甚大的启示。原来他是主张实业救国的,正在筹划着用锦缎织成了西湖的风景,拿到市场上去,甚或拿到世界上去。因此,我便想到了龙井茶。中国实乃茶之故乡,把中国的好茶叶卖到外国,不是正好来解决民生倒悬的苦难吗?
  况且这件事情,又是可以从一个人做起的,十分务实,不像我们目前实践的无政府主张,过分的遥远而不可行。不知你以为如何?我在这里闭塞失聪,真正地成了一个五柳先生,却又是不甘心就这样〃好读书不求甚解〃下去的。
  不知你工读团行动搞成了什么样?倘若十分地理想,我亦不妨扔下了这破胡公庙,投奔你来了事。
  致礼
  嘉和
  第二天,嘉和自觉有些头昏眼花,便一头扎在床上,盯着帐顶发愣。
  才一个星期下来,他已经有些腻味了。农民们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说来就来。他们倒是更喜欢开那些粗俗不堪的玩笑,或者赌博,或者吹灯睡觉。
  他和妇女们还算有点共同语言。他宣传了很多男女平等的知识,着重讲了卢骚的天赋人权,人生来就是平等的道理。女人们听了十分地诧异,九溪嫂说:〃老话一直都说,男人生落是块玉,女人生落是块瓦,被你少爷说来。竟然都不是玉也不是瓦了。〃
  〃正是这样说的。男人女人都是人,男人做的事情,女人也可做,男人想的事情,女人也可想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意愿,要做自己心里想做的事情。〃
  跳珠一直认真听着想着,这时方说:〃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做得吗?〃
  嘉和便拍一拍自己薄薄的胸脯说:〃你看我,想改造旧世界,建设新社会,我不是一个人就来了吗?〃
  女人们都十分崇拜地望着他,跳珠又说:〃倘若世道真能像你说的那样,命就随了心,少爷就是胡公再世了。〃
  嘉和连忙摇手:〃我和他不一样的,他是什么?封建官僚!听皇帝的。我呢?谁的话也不听,只听凭我自己这颗心。〃
  虽然那么说着,被女人崇拜,依旧是暗暗地得意。
  第二天又去山上时,九溪嫂头上一个大包,半个脸都肿了。嘉和吃惊地说:〃哎呀,九溪嫂,你这是怎么回事,上山摔的?〃
  〃怎么回事,问你自己好学。〃九溪嫂子也就顾不得高低贵贱,说,〃都是你说什么男人女人一样的,男人做得的事情,女人也做得。昨日夜里,男人又打我,我便与他对打,哪里打得过他?他边打边说——呆都要呆死了,女人也来动手动脚,今年茶叶若是惹了晦气,卖不出去,打死你!呜呜呜……·〃
  九溪嫂子就哭了起来,两只手却一停也不敢停地忙着采茶。嘉和见不得人哭,九溪嫂这一哭,嘉和便觉得太阳都淡了,青天都白了,一眼望去的新绿都旧了。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自己一天只吃两顿,清汤寡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免不了阵阵头晕,见人哭,他就眼冒金星,说:〃九溪嫂子,你多歇歇,我去给你弄点水来,你且坐一会儿吧。〃
  九溪嫂哪里敢歇,边掉着眼泪边采着茶,说:〃歇不得的,歇不得的,茶叶这个东西,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是裸草了。〃
  说完用烂袖口子抹了一把眼泪,倒倒倒地采了起来。别的女人也不再答理嘉和了,只管自己满腹心事地你追我赶起来,眼里,便再也没有了一个杭嘉和。
  夜里,天上打起了闪雷,胡公庙被仲春的雨吞蚀着,窗外是一个漆黑的世界,说不出来的不祥,也不知深浅浓淡,就在黑暗中,向那些年轻鲜活而又颤栗的心虎视眈眈着。嘉和点着的那一豆烛灯,莹莹地发的竟是绿光,他听着庙外山溪哗哗的涨水声,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他便只好再拿了《桃花源记》来读: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恰在此时,哗啪一声,墙上掉下一大块粉皮,半砸在嘉和头上,半砸在了《桃花源记》上。幸亏不大,因潮湿也没扬起灰尘,只是彻底砸掉了嘉和好容易鼓起来的这点读书的兴趣。他呆呆地看着那块被潮湿的气候浸软了的石灰块,哺哺自语说:〃真是落英缤纷啊。〃便一把推开了书和石灰块。
  呆坐了一会儿,却是无法平息了心中的块垒,取出了纸笔,想一泄白天所见不公正且愚昧之事又无能为力的一肚子窝火。搜肠刮肚地想了半日,也是找不到一个字,没奈何,便抄了一段《富春谣》,来平息自己。
  富阳江之鱼,富阳山之茶,
  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
  采茶妇,捕鱼夫,官府拷掠无完肤。
  吴天何不仁!此地亦何辜!
  鱼何不生别县,茶何不生别都?
  富阳山,何日摧?
  富阳江,何日枯?
  山摧茶亦死,江枯鱼始无。
  放戏!
  山难摧,江难枯,我民不可苏!
  录罢,他呆呆地坐在木板椅子上,再也想不出,还能干什么了。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窗栏格格格地响了起来,黑暗中这个声音,格外地令人毛骨惊然。嘉和一个翻身,跳得老远,问:〃谁?〃
  声音停止了,嘉和以为是风吹动了的响声,松了口气,走到窗前,孰料窗栏又格格格地响了起来,嘉和一口气吹灭了烛光,问:〃谁?再不应我喊人了。〃
  里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哗哗的山雨,一个微弱的女人的声音:〃杭少爷,是我,杭少爷,是我……·〃
  那个声音凄婉无比,犹如《聊斋》中夜半出没的孤女鬼魂。
  〃你是谁?〃
  〃我是……我是……〃
  只听门外咕步一声,像是人翻倒了的声音,嘉和连忙点了灯,门一打开,一个湿淋淋的女人就跌了进来。
  嘉和大吃了一惊,扶起一看,不是别人,却是跳珠。她是一身的泥巴,也不成了个样子,脸又脏,露出苍白的脖颈,额角、耳根又是血淋淋的,像是被谁捉抓过了。嘉和把她扶在椅子上,也不敢再问她什么,赶紧就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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