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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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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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必担心欧美大爷有没有忧患意识,应该担心我们承受忧患意识的能力和方法。那些身揣绿卡,和以一百五十万元──黄金七十两的高价购买多明尼加共和国移民护照的朋友,他们的忧患意识可是够标准的矣。
   
   
   大嚎集中营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五。
   平生最大心愿之一,是能够访问纳粹集中营。
   从没有想到会实现这个心愿。当我踏进大嚎集中营大门时──那是希特勒先生於一九三三年在慕尼黑近郊大嚎小镇,设立的一系列集中营中最早的一个集中营,老妻面色苍白,陪同我们的两位德国籍夫妇,虽然已来过很多次,而仍不停唏嘘,只有我,似乎是旧地重游,事物是陌生的,但每个细节却都那么熟习,不由的呆若木鸡。
   德国人自封为上帝的选民,「德国、德国、德国高於一切。」我们虽不承认德国高於一切(也不承认任何国家,包括中国在内,高於一切),但却承认德国人确实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之一。问题就在这里,这么优秀的民族,和这么高度的文明,竟然怀了希特勒先生这个怪胎,实在使人越想越想不通。他是西方文化必然的产物?还是德国传统必然的产物?或是本属健康之体,只不过偶尔冒出来的一个毒瘤?
   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洋大人就猛嚷西方文明没落,写书的写书,撰文的撰文,演讲的演讲,无不有根有据,言之确凿。中国学者专家看到眼里,听到耳中,霎时间乐不可支,这可是夷狄之邦自动招供的,西方文明是没落定啦,只有东方文明妙不可言,尤其是中国古老的「天人合一」、「内圣外王」之类的童话,和儒家系统的弹指神功,更属救人救世的经典。西方文明是不是没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战争这玩意,是人类的特技,在上帝老爷那里裕Ч幔渌镆宦刹蛔夹Хǎ蚶创蛉ィ簧断∑妗H绻酱问澜绱笳剑悠鹄床还辏妥阋允刮鞣轿拿魈晖返呐陌驼譬ぉね甑埃敲粗泄谡酵庹剑缫共煌5囊涣蛄肆桨倌辏ㄗ源右黄咭话四戛ぉの嵊巡苎┣巯壬瞪哪悄昶穑忝挥凶∈止峙略缑宦涞降匦睦锶ヒ樱裉旎鼓茉诠饰杼ㄉ细愇搴攘踉铡F涫担戳钗鞣轿拿鞯搅司常泄澄幕哪且惶祝冉獠涣思保炔涣嗣槐匚鞣轿拿髯叩健妇场骨颐堑奈拿鳎峙乱僮呷辏拍芨仙纤窍衷诘慕挪健
   很多人解释,任何独裁政治,都要找一个替罪的羔羊,用以转移小民对独裁政治的怨恨,希特勒先生找到了的犹太人,算犹太人倒楣,不过,对替罪羔羊残忍到那种程度,却又原因何在?好比说,一般观念上,女人比男人的心肠要软,但集中营里的女人,却比男人更毒。大嚎集中营,县挂着女看守们的群相,一个个慈眉善目,好像菩萨观世音再世,谁都猜不到,她们却把女囚犯的皮剥下来,做成雨伞。
   这是无限权力必然的结论,无限权力固然使人腐败,也使人犯罪。对於腐败和犯罪,当权派可是毫不在乎,腐败表示享受,醇酒美女,名画骏马,才是真正的人生呀。犯罪表示权威尊严,顺我者昌,逆我者死,教你瞧瞧老子的手段。但当权派最想不到的是,无限权力也会同时使人愚蠢,视也不明,听也不聪。希特勒先生服了无限权力的特效药之后(任何人,包括自以为具有民主修养,有高度的克制能力的你老人家和我老人家在内),不知不觉就变成一头疯猪,眼上蒙着他最亲信的部下给他蒙上的黑布,耳里塞着他最亲信部下给他塞上的粗钢钉,鼻孔冒烟,洋洋得意,在悬崖绝壁,断桥险谷上狂奔。
   无限权力的发作,才使纳粹集中营惨绝人寰。看守老爷老奶们,在营里是一个人,在营外又是一个人。雷马克先生报导一个看守的傑作,他狂暴的教囚犯趴在地下,跳到囚犯身上,把他活活踩死。然而一出营门,回到社会,他却是一个慈祥的父亲、丈夫,和一个性情温和的守法公民。而满身血腥的疯猪群头目希特勒先生,一只金丝雀死啦,他都会为牠哭泣。
   就在大嚎集中营,看到两幅照片,一幅是黑衫队司令官希姆拉先生,他曾热情洋溢的颁发训令:「这种屠杀的数字见不得人,同志们,加油,我要你们多杀!」照片中是他莅临视察时的镜头,当指挥官向他立正敬礼时,他并不还礼,却像一个鲜艳的火鸡,翘起下巴,双眼望天,使人忍不住──不是忍不住厌恶,而是忍不住失笑,那种小人得志的嘴脸,显示权力已使他忘了自己是谁。这种嘴脸在官场中和大亨之辈脖子上,最容易找到,只是希姆拉先生的却更可怖,因为他手握死亡。不过,凡是这种嘴脸,铁定的都是一堆烂肉,一旦失去凭恃,立刻化脓生蛆,露出原形,希公最后化装逃亡,被盟军生擒活捉,不再装腔作势啦,反而卑膝奴颜的要求投降,盟军拒绝他投降,他只好咬破暗藏在牙齿中的氰化钾,死了他娘的。
   另一幅印象深刻的照片,拍摄一排双臂从背后被吊在树林上的囚犯屍体,只有一个屍体倒卧在地,一位黑衫队军官,双手叉腰,在旁凝视,他阁下嘴角露着一丝卖弄的狞笑,真是世界上最传神的佳作,摄影者捕捉到这个镜头,应该得诺贝尔奖──可惜,这位摄影者也是同类纳粹。稍后,我在巴黎罗浮宫看到一幅古画,当耶稣先生遍体鳞伤,揹着十字架,走下台阶时,人群中就有一个人露出这种撒尿式的表情。呜呼,一个人在毫无忌惮时,最容易显露他的品质──什么时候有所为,什么时候有所不为。发出这种表情的人,用不着敦请心理医生和相面客出马,就可确定他内心的卑劣层次。不过这个小人物再也料不到,他这幅当时引以为荣的忠贞纪录,会为他换来灾祸。他显明的献身,就使他难逃罗网。
   大嚎集中营入口处,刻着十七世纪一位诗人的预言:「当一个政府开始烧书的时候,不加阻止,下一步就要烧人。」不但纳粹开始烧书时,没人警觉到这句话,纵在此之后,人们对烧书也感觉不出那么严重。我们可套而言之:「当一个政府开始禁书的时候,不加阻止,下一步就是禁人。」事实上,不但没人感觉到严重,而且还会有些黄马褂作家,和文化朝野打手,额手称庆:「烧得好,烧得妙,烧得反动份子唧唧叫。」另一个套而言之可是现场录音:「禁得好,禁得妙,禁得反动份子唧唧叫。」人类的悲剧,大多数由於小民怯於监督造成,哀哉。
   大嚎集中营尽头,有三教堂,专为纪念受难的囚犯而设,其中犹太教堂,是一座用方形乌黑钢条夹在通道两侧,并用这种钢条作为大门的孤屋,钢条上被砍出利刺──像人手指上的倒甲皮一样,满目林立,使人毛发俱竖,那是一种愤怒和复仇的低吼,像是切齿指控:「凶手、凶手!」
   ──关於纳粹屠杀犹太人,文献浩如烟海,使世界震动。可是,日本屠杀中国人,比纳粹还要残忍,数目且超过百倍千倍,中国文献上却没有反应。我们自称「文化大国」的国度,实际上是一个低文化的国度。靠春心大动否认没有用,必须一一举出事实。对海洋样的深仇血债,迄今为止,连一部够水准的小说都没有,连一部够水准的电视电影都没有?连一幅够水准的画,一首够水准的诗都没有。不过三十年,身逢其会的我们老头这一代,都忘得差不多啦,下一代更别提,不信的话,问问今天的学生老爷。天下窝囊之事,恐怕中国人来一个全包。
   大嚎集中营最后出口处,又有一句预言:「当世人忘掉这些事的时候,那就是说,这些事还会发生。」然而,人类是一个健忘的动物,种种迹象看出来,人们正在努力要忘个精光。从前从慕尼黑到大嚎,路上有显明的指标,旅行节目单上,也佔重要位置。近年来,指标拔去,节目单上根本取消,如果不是存心拜访,你就压根儿不知道有这么个悲惨世界。就在我们在欧洲瞎跑的日子里,日本正在英勇的修改他们的教科书,把侵略改成「孙悟空到此一游」式的观光,把枪弹如雨,改成天女散花,惹起各国大怒,你可敢跟我赌一块乎哉?在可预见的将来,德国将拆除所有集中营,日本将彻底否认他们曾经「进出」过别人国土。对这种措施,我是充满了同情和谅解,谁愿意总是让祖先干过的强盗勾当亮相?但毫无疑义,只要有一天他们忘掉了祖先丑陋的一面,帝国主义必然会再在他们国家复活,而接着就是再度开始烧书。
   
   
   卧像 吊像
   ──欧洲之旅 印象 感想 思量之六。
   希特勒先生怕死怕得要命,他阁下躲在万无一失的防空洞里,英勇的发号施令,要求所有德国人都为第三帝国战死,死光了更好。而第三帝国就是他,他就是第三帝国,这种电脑的精密软件程序,真是天下最顶尖的设计,可看出希特勒先生聪明绝顶。问题是,无限权力足以使人变成一头蠢驴,他虽然继续肯定他仍尾巴很大,事实上他的尾巴已光秃秃兼秃光光矣。一九三九年,当他阁下纶巾羽扇,向英法宣战之时,柏杨先生正在西安市当阿兵哥,记得他的保证是:「一九一八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战败之年),再不会出现。」没人知道他根据啥作此保证,但相信他的保证。结果一九一八年原封不动的再度来临,而且情形更糟,不但战了败,还更投了降。他阁下另有一项誓言,誓言他有高贵的情操,将跟德国白头偕老,永不跟女人结婚,真是棒子打鸭子,呱呱叫又呱呱叫,好一个革命导师。不过,不结婚并不是不跟女人上床,而到了最后,索性拉下脸皮,仍是跟女人结了婚。
   嗟夫,无论是大独裁者也好,小独裁者也好,不大不小,中等独裁者也好;强独裁者也好,弱独裁者也好,不强不弱,窝窝囊囊独裁者也好。都有层出不穷的保证和誓言,比自来水都方便,只要一扭喉头,就哗啦哗啦,倾盆而出。希特勒先生就是靠着这种自来水,活得威风凛凛,过足了老瘾。在慕尼黑,我曾御驾亲临他阁下当年龙兴时的地窖,也曾御驾亲临他阁下检阅黑衫队的广场──那栋作为他阁下总部的倒楣建筑,如今已改成寂寞的音乐院。我在那里徘徊瞻仰,彷彿还听到希老爷的磁性声音,在空中激荡,保证紧接誓言,誓言紧接保证,字字句句,扣人心弦,不由心向往之,盖这一套德国人没经验,而中国同胞可是听得耳朵早都磨出老茧矣。唐德刚先生游北京诗曰:「兴师道是除民困,纪念堂前质问谁?」阎罗王如果把这类人物一一传到公堂之上,拷问曰:「好傢伙,你当年拍胸脯忽冬忽冬的响声犹在,怎么不兑现就他妈的一死了之,在阴曹地府,诈欺小民之罪,可要下油锅呀。」看他如何表演。不过,无耻近乎勇,希公阁下可能另有花招。君不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期,伦敦电台拚命重播希老爷在大战初期时大言不惭的讲演,他不得不严禁德国人收听。阎罗王那么一拷问,说不定希特勒先生把脸一抹,瞪眼珠曰:「我可啥都没说,那都是王八蛋说的。」假使耍赖无效,铁定的,他会把责任全推到别人身上。独裁者最大的本领是,万方有罪,罪在别人,俺可是没错,唯一错的是,俺心肠太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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