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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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2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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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式,萨先生应有何感想?如果梁山伯先生坐着一九六三年小汽车嘟嘟嘟嘟去学堂,萨先生该又有何感想?如果祝英台小姐口吐洋文曰:「姨夫艾艾母恩歌耳,都有马瑞米?」萨先生又有何感想?艺术有其时代性,有其客观的现实,如果演的是夏天,就不应乱下大雪;如果主角是一位八岁孩子,就得教他说八岁孩子的话,不能教他讲康德哲学。有价值的艺术是现实性和典型性的统一,个别性和一般性的统一,主观性和客观性的统一。不统一便有矛盾,有矛盾便有瑕疵,矛盾越多,瑕疵越多,它的娱乐价值可能仍高,但它的艺术价值却越低。从前胡适之先生为了司马相如先生穿的一条裤子,写信到台北《中央日报》辨正。而今萨孟武先生却认为把七世纪唐王朝的诗,挂到三世纪晋王朝的墙上,「不是很明白吗?」这不但不是欣赏艺术的态度,也不是治学的态度,而是半票观众捧角的态度。如果这种情形都可原谅,则梁山伯先生祝英台小姐坐汽车焉,读原子焉,讲英文焉,也都可以原谅矣。咦,听说梁祝电影上念书时是坐凳子的,那时中国还没有凳子,而只有榻榻米,如果可以提前坐凳子,当然可以提前坐汽车,讲英文矣。
   萨先生又曰:
   「观众看《梁祝》电影,流泪的很多,不问男女,也不问老少。电影可令观众流泪,不是容易的事。何况本片又是歌剧,歌剧能够表现悲哀,引起观众同情而流泪,更是难事。试问我们看外国电影,曾有过流泪么?(问的妙),也许别人流过,我则没有。(答的也妙)。为什么没有,彼此民族性不同之故,我看《吴凤》电影,曾流过一次泪,这种泪是悲壮的泪,我看《梁祝》,也曾流过泪,这种泪是同情的泪。没有同情心,哪里能够做出悲壮的牺牲,我佩服吴凤有杀身成仁的勇气,我也佩服祝英台有跳入墓中,以身殉情的勇气。」
   
   
   半票问题之四
   看了上面的言论,我们发现萨孟武先生是以眼泪的多寡来判断艺术价值的,使人跺脚。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看《雷公子投亲》,看到岳父大人嫌贫爱富,设计要害死雷公子那一段,也老泪纵横。在我们乡下,夏天黄昏,柏杨夫人盘其小脚,正襟危坐在广场石凳之上,为广大的农村妇女念唱本时,听众能哭成一片,声闻十里。呜呼,眼泪和艺术间的关系如果是这么单纯,我们可以取消艺术批评,只要有眼泪瓶就够啦。
   萨先生的欣赏切线只切到《梁山伯祝英台》电影上,犹如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的欣赏切线只切到《雷公子投亲》上一样。别看老妻看《雷公子投亲》哭成了泪人儿,看《红楼梦》看到林黛玉小姐之死,她反而摇头。但我们不能因为「别人流过泪,她则没有」,就说《红楼梦》「不够标准」也。萨先生骄傲的宣称,他只流过两次泪,一次为《吴凤》,一次为《梁祝》,真是「教习眼泪不轻洒,只因未到半票处」。君看过《初恋》那部电影乎?男主角金凯利先生,女主角娜妲丽华女士。娜女士拚命捧他,请他写剧本,让他跟社会高阶层人士接触,结果如之何乎?闹到最后,金先生失了踪,娜女士爱他爱的入骨,千山万水,到处寻找,终于在原来他们相识的儿童夏令营里找到他。隔着窗子往里看,金先生满脸笑容,又弹又唱,又摇又晃,男女学生围着他,瞪着崇拜的大眼,有一个少女嗫喃曰:「你看他多么英俊呀。」而这正是当初娜女士嗫喃过的话,此时另一个成名的声乐家在她身旁曰:「他是属于这里的,他只有在这里才胜任,才快乐。」娜女士恍然大悟,惆怅离去。我想《初恋》那部电影,人人都应一观,盖萨先生和金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对夏令营以外的东西,接受不了也。
   看了悲剧流不流眼泪,和民族性无关,而只和欣赏水准有关。如果看了并不是悲剧,或者看了拙劣的悲剧,竟大放悲声,还拳打脚踢瞪着眼睛猛捧,就不对劲。夫悲剧有悲剧的气氛,和悲剧的构成要件。《梁山伯祝英台》电影可以说是一出闹剧,只勉强加上一个悲剧的尾巴。然而也正因它是闹剧,才能为半票观众所接受,如果它真正的是悲剧,恐怕将另有一番天地。《梁祝》电影的「十八相送」占了全部电影的一半(有人说三分之一),除了男女二人打诨,还有别的啥?打诨只能破坏悲剧情绪,不能助长悲剧情绪,而且梁祝电影里也根本没有萨孟武先生所佩服的殉情。第一,梁祝二人间只有纯洁的友情,而没有爱情,祝英台小姐不过是轻轻淡淡的好奇挑逗,梁山伯先生没有一病不起的必然性。第二,祝英台也并没有殉情的准备,坟墓大开是一种偶然,如果那一天坟墓不开,她岂不是仍嫁了马先生,高高兴兴的过日子哉?悲剧有其一贯的性格,靠神话介入而完成的悲剧,不但萨孟武先生「叹为观止」,柏杨先生也要「叹为观止」。
   写了几天《梁山伯祝英台》,写的怨声载道,真是大出意外。盖本无意于此,只不过为了要写七世夫妻,写引子时写的太长,有些读者先生勃然大怒,才加以解释。谁知道越解释越糟糕,真是事不由己也。这些日子,最难对付的莫过于柏杨夫人,她虽对我写的看不太懂,但我既然不断说她是「半票」,自然每天聒吵。昨天晚上,时已九点,细雨蒙蒙,雇了一辆三轮车,把我拉到台北西门町中国戏院,以便教我看了以后,回头是岸。我并不是不肯看《梁祝》,实在是听说票很难买,又听说观众在台下跟着乱唱,乃没有去挤。昨天看时,发现只有三分之二座位上有人,而且并没有人跟着乱唱,有点失望,但也因此,安静看完。
   看完了该片,心中甚乐,盖演员演的好,若凌波女士,若乐蒂女士,都真有点了不起,现在不是正在上演《春梦了无痕》的电影乎?那位阮兰丝女士,就成了一个呆头鹅,而她竟然也是闻名国际的大明星,实在气死人。我建议洋大人如果再找人演中国小姐或东方小姐角色时,闭着眼睛去香港随便摸一个,都比阮女士高明。《梁祝》色彩也不错,音乐更不用说啦,音乐几乎成为该片的主干,没有那音乐,电影便大为失色矣。
   然而,再好的演员突不破导演和编剧加给她们的桎梏,使她们不能有更善更美的发挥,凌乐二位女士以她们的演技,本可以成为世界上一流明星的,但她们无从表现,而只能唱唱黄梅调,演演绍兴戏。《梁祝》也好,还有加演的《白蛇传》也好,根本是绍兴戏大搬家,而且是原封不动的大搬家,彻头彻尾戏子的道白,戏子的台步,戏子的身段,只不过把象征性的道具改成实物而已。有些人只是来看国语绍兴戏,只有捧角,而不是来欣赏电影也。中国电影退步到绍兴戏大搬家的阶段,爱国份子能不难过哉?
   在放演《梁祝》前,加演了预告片《白蛇传》,虽然只短短的几分钟,仍是绍兴戏大搬家,除了照样黄梅调外,上面有白蛇青蛇盗仙草的镜头,二位女士被天兵天将团团围住,打将起来,跟戏台上的戏子打将起来一样;匡匡匡匡一阵,然后有板有眼的,匡──匡──匡,无分敌我,猛的攒拳怒目,猛的一动不动,状如一下子切断电源的电器木偶,惨不忍睹。
   舞台上限于客观的事实,打将起来,可能不得不如此。电影是第八艺术,自应有它的技巧。《白蛇传》内容如何,我们不知道,但《梁祝》是知道的矣。这种价值连城的民间故事,像罗米欧和朱丽叶,落到莎士比亚先生之手,便成为世界名剧,而梁祝落到中国笨导演之手,便成了地方戏大搬家,这是中国人的创造力不够乎?抑认定中国的观众不过半票程度、只能欣赏女扮男装的绍兴戏乎?
   
   
   半票问题之五
   《梁祝》的结尾最使人紧张,当祝英台女士哭坟时,我还以为她要碰碑哩,结果没有碰。哭了半天,我以为她又要碰啦,结果又没有碰。我可不是主张她非碰不可,而是从她口头上嚷嚷殉情的情形,推测她一定会如此实践,这不是女主角的错,(请问,该片中谁是女主角?又谁是男主角?)而是笨导演的脑筋在那个节骨眼上,恰恰不灵活。盖笨导演不准她碰,她就不能碰。女主角既没有殉情的行动,前已言之,万一上帝不帮忙,坟墓不开,真不知道这出戏将如何下场也,是她仍上花轿嫁人乎?抑届时再补上一碰?
   悲剧的气氛和条件的不完整,使人泄气,而女主角竟抱着石碑又哭又唱,也是奇景。柏杨先生当时就问柏杨夫人曰:「敝老头归天之后,你是扑到我坟上哭乎?抑只抱着墓前的石碑哭乎?」老妻大怒曰:「当然跟祝英台一样,抱着石碑哭。」如此便无话可说,不过一旦是老妻先我而翘了辫子,我一定抚棺大恸,不会捧着她的玉照大恸也。
   关于考据方面,已有人指出很多。东晋时候,怎么有床?那时连皇帝都是睡榻榻米的,祝府和梁府却竟然大睡其床,如果教他们睡沙发,岂不更雅乎?而那时候人人当穿木屐的,却忽然穿起朝靴来,如果教他们穿上皮鞋,将更现代化也。然而,这都不用提啦,因为提的太多,便有很多人更不高兴。最近《自立晚报》曾接不少电话,几乎千篇一律的把柏杨先生大骂一顿,有的还咒我早死算啦,另外还有不少读者先生来信,也都努力攻击。朋友告我曰:「你说电影不好就可以啦,盖你说不好,我说好,不妨各行其是。而如今你一杆子打落一船人,把入迷的观众说成了半票,自然激起众怒,也自然麻烦如此之多。」呜呼!这番道理很对,但问题却有二焉。第一,谄媚群众,和迎合群众心理,那是大政治家和教习的事,不是柏杨先生的事。当初法国屈里弗斯案的时候,左拉先生为了支持屈里弗斯先生,以致被法庭判刑,他的着作被焚,走到街上都要挨揍,凡是发表他文章的报馆都被捣得稀烂,天翻地覆,乌烟瘴气,然而左拉先生并没有讨饶。柏杨先生所面临的不过仅是来信辱骂,仅是打电话告诉报馆要停报,这种蠢血沸腾的镜头,比起法国,还差的远哩。第二,主要的是,柏杨先生固不在批评《梁祝》电影,因为它本身没有艺术价值,而主要的正是研究半票观众。当《文星杂志》那篇〈半票读者〉发表后,当时我也曾气的打跌,哎哟,你高级呀,你全票呀,柏杨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竟说我是半票,普天下只有你《文星杂志》有眼光是不是?咱们走着瞧。然后时间使人冷静,很多事在眼前出现,不禁为之失笑。及《梁祝》上演,看到有些阔太太阔小姐那股奇劲,不禁姑妄写之,只要自问不是半票,便不必动怒。如果自以为自己是半票,能怪我乎?
   最后我们继续研究萨孟武先生在流过了两次眼泪之后,他又引用了一位教习的话,原文曰──
   「另有一位友人陈国新(台大教授)说:『本片确是很好,我看了,也不觉流下泪来。』本片能轰动台北,大率因为我们居留台湾之人,尚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不以外国月亮比中国月亮圆的缘故。」
   关于陈国新先生的话,因他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否认过,大概萨先生引用的没有错误。用不着多说,陈先生一定也流了很多眼泪,否则萨先生不会亮他的招牌也。为了一部二三流的电影,拉上外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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