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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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5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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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柳救人
   除了结结实实的栏杆,野柳还需要其他若干救生设备,像救生圈之类,柏杨先生老腿如飞,跑上跑下的找,只找到了两个,一个挂在崖头,一个却深藏内陆。深藏内陆固然紧急时派不上用场,就是崖头悬挂高杆的那一只,距海还有一段距离,也只能往下滑,不能往外抛也。滑顶多滑到海边,抛却可以抛到海中。夫大海广阔,波涛汹涌,有时候一分之差抓不住,就永远抓不住。我们建议收门票的朋友,是不是可以多买几只,好比说买二十只吧,三分之二用绳系着,就让它像港口里的水鼓一样,长期的浮在沿岸海上,另三分之一则可挂在崖头,以备临时增援。听说洋大人船上有一种专门投掷救生圈的洋机器,不知道价钱贵不贵,如果负担得起,似乎应买它一个,遇到紧急情况,一按弹簧,飞腾而出,则至少廖季衡先生可以不死矣。
   有人提议聘请救生员,柏杨先生也有此一念。但野柳风浪险恶,恐救生员也无能为力,不过至少可设立一个纠察员,对越栏而过的游客,驱逐回境──这当然是有了栏杆之后的事,但目前可先做到不准游客超过警戒红线的工作。这位纠察员最好受过救生训练,届时套上救生圈,站在海滨,抛出救生圈给落海的倒楣朋友,也未尝不多出一缕生机。如果可能的话,那些该死的乱礁,用炸药炸它一炸,也是上天好生之德。这建议听起来伟大,实际上所费无几。如果乱礁减少,船只就可停泊,如果再有救生员设备,则救生员在船上,闻声急驶,那要比从崖上往下跳,要快而安全得多。
   我们这些呼吁,到底有多少效果,只有天知地知。盖任何一桩事都是这样的,刚发生的时候,你叫要改进呀,他也叫要改善呀,侃侃而谈,头头是道。可是五天热度一过,就没人再提啦,偶尔有人再提,就成了不识相兼不懂国情。呜呼,「后劲不足乱放屁,常使小民泪满襟」!恐怕要等到再有惨事发生时,大家才再吐热气矣。所以我们也并不苛求,如果实在这些建议一无是处的话,应起码先做到一点,派个人巡逻巡逻吧,像「仙女鞋」那种鬼魂密布的地方,千万不准任何人再往上爬。既收游客的钱,就要服游客的务,大务不能服,也应服点小务,即令天理国法无可奈何,但这也是积德之事,尚飨。
   在野柳为救人而殉难的已有二人,一位是林添祯先生,一位就是廖季衡先生。林添祯先生的死,固可感可佩,而廖季衡先生的死,更全是基于纯粹的侠义情操,不为什么,只为了拯救那可怜的女人和可怜的孩子。如果社会人士对林添祯先生的表扬是一百分的话,对廖季衡先生的表扬应二百分。开风气之先的固然震撼世界,坚毅实践的人,更不能把他淡淡忘之,这位为一念之仁捐躯的年轻人,如果时间凑巧,他会在林添祯先生之前牺牲的也。
   廖季衡先生的死,已引起许多敬慕。而柯林斯先生的话,我们的感谢更多更厚,试想一想,风急浪高,雨紧人号,有多少中国同胞站在那里,而只有洋朋友奋不顾身。他的动机同样纯洁,他冒的险跟廖季衡先生同样程度。唯一不同的是,他在筋疲力尽时抓住了救生圈,而廖季衡先生在筋疲力尽时被巨浪打向礁石,我们对柯林斯先生的敬慕,不少于对廖季衡先生的一分一毫。台北《中华日报》上有一则消息,也是美国两位兵老爷,柯德罗先生和罗勃兹先生(可惜不知道他们的原文),五月八日那天,经过中山桥,发现桥下有位中国妇人在基隆河中游泳,忽然抽了筋,二位兵老爷立刻赶到桥下,可是那位老奶已经沉入水底矣,柯德罗先生一跃入水,由罗勃兹先生在岸上指示位置,终于救起,施行人工呼吸,一直到她苏醒。这种精神,我们不仅感激,也有说不尽的感慨。
   再上个星期日,三月七日那天,柏杨先生在新北投曾亲自看见一幕,该天下午四时左右,我老人家正在溜冰场喝茶,一面看着小孙女溜冰(其实只是四个轮子溜水泥),忽然听见天崩地裂一声,马路旁一棵大树下面,冒出像原子弹爆炸般的烟雾,弥漫空际。等烟雾散后,遥见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踉跄站起,又踉跄倒下,众人立刻围成一团。我本来是个老天真,遇到这种事情,一向是也要往上挤的,但小孙女已吓得两目发呆,唏唏要哭,只好驼到肩上,努力安慰。原来该男孩不知道怎么搞的,手中拿着一颗废弹(大概是废弹,也有人说是一包炸药),左晃右晃,轰然爆炸,一只手臂当场炸断,两脚也炸得稀烂。中国同胞围得水泄不透,却只是在看热闹,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在血泊中辗转呻吟,好像参观一个断了腿的蟑螂,口瞪目呆,面无表情,没有人扶他一扶,也没有人打电话通知派出所或医院来救他一救,可怜那孩子,痛得只能发出哑哑的声音。最后一位外国朋友挺身而出,把他抱起,抱到附近旅馆,再用车子载往求医。
   
   
   非人也
   这桩惨事的以后发展如何,我不知道,但对那位苦不知名的洋朋友,却有无涯的钦敬。他满可以也像那些蜂拥而上的人群一样,看看热闹,然后叹息两声,掉头而去,恁凭那可怜孩子在血泊中辗转翻腾,哀号至死──我真有点疑心,如果不是那位洋朋友,该男孩会有什么遭遇?恐怕准在血泊中辗转翻腾,哀号至死也。所以我们更感觉到廖季衡先生侠义情操的珍贵。盖中国五千年来铸成的大酱缸,把侠义情操和同情心都酱死啦,酱成了冷漠、忌猜、残忍无情,嗟夫。
   第二天,我老人家把这件事告诉一个朋友,扼腕不止,他的那位正在读台湾大学堂的儿子,正色问我曰:「老头,当时你老人家如果不是有小孙女牵挂,一定也会挺身救他的,对吧。」一面说一面在眼中闪动着肯定而信赖的光芒,我老人家急忙拍胸脯曰:「那还用说,我早卷起袖子上啦。」该学生一听,嫩胡子脸上,立刻露出敬佩之情。而我老人家在回家途中,也战志高昂,身轻如燕。可是睡到半夜,仔细一想,恐怕不见得不见得。夫撒手不管,有百利而无一弊,如果一时鬼迷了心,把孩子抱起,将抱往何处乎?恐怕雇计程车都雇不到,鲜血如雨,谁肯触这个楣头?即令雇到啦,送到医院──好比说,送到台大医院吧,第一件事就是要缴费,我用啥缴之哉?第二件事就是要保,我有资格保乎?我又有胆量保乎?一切平安,还倒罢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舆论就出来啦:「那老头,他以为他是干啥的,啥闲事都管。」亲戚朋友,安慰之余,也会劝曰:「老哥,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也不是年轻小孩子,以后少管闲事为宜。」
   在中国社会上,侠义情操已被酱成了「管闲事」矣,对之没有一丝敬意,更没有一丝爱意,而只有讥嘲和忌猜。或尊之为「傻子」,或尊之为「好事之徒」,成为千古以来最大的笑柄,也成为千古以来最大的殷监。年轻人血气方刚,可能考虑不到这些,即令考虑到这些,也可能不在乎。而柏杨先生早已老奸巨猾,我能惹这种无聊的麻烦乎?这正是我老人家聪明之处,世人不可不知。盖中国人最大的特点是聪明过度,中国社会正是由这种无数聪明过度组合而成。而聪明过度是吝啬同情心的,这不能怪谁,同情心一丰富,就聪明不起来啦。
   中国人同情心的贫乏,使狄仁华先生有沉重的感慨,一团沸腾的灵性被酱成一条麻木的酱缸蛆,要它活泼起来,恐怕非一时之工所可收效。
   两年之前,有这么一件事,不知道介绍过没有,一直印在我老人家尊脑之中,拂也拂不去,忘也忘不掉。那时四国篮球赛正在台北市南京东路中华体育馆举行,正赛得紧张时,播音器忽然传出声音曰:「某某先生注意,某某先生注意,你的母亲在医院病故,请马上前往。」还没有广播完,已掀起了哄堂大笑。我身边一个朋友蓦然曰:「可惜我不是专制魔王,我要是专制魔王,我就教御林军围住场子,不分男女老幼,杀个血流成河。」我大惊曰:「你吃了啥药啦,这般火性。他们可能只是笑那个家伙是球迷,妈妈病危还来看球赛,不笑做母亲的寿终正寝呀。」朋友曰:「不然,如果那样,他们应该大怒,不应该大笑。」呜呼,我虽口若悬河,不过故作温柔敦厚,以便受人称赞罢啦,而心中也实在憋不住。这批听了别人母亲死亡竟然大笑的人,真不知道跟一群畜生有啥分别?吾友孟轲先生曰:「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嗟夫,闻人父母之死而大笑者,亦非人也。
   在夷狄之邦,无论公共汽车上,或马路上,遇到丧葬行列,大家都会停止喧哗,有帽子的还脱下帽子,以哀悼一个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也哀掉他家属的悲伤。相形之下,中国又如何哉。君不见有些社会中坚,早上出门,忽然灵柩迎面而来,立刻脸色大变,照着地上,呸呸呸,吐三口唾沫,用以去楣消灾。义和团暨酱缸蛆同志,一直到现在都努力不懈的歌颂中国是礼义之邦,实在看不出啥地方显示出中国是礼义之邦,而斑斑点点,只显示出中国是忌猜之邦、冷漠之邦、看热闹之邦、有仁的学说而无仁的行为之邦。
   这些话未免说得太狠啦,有一网打尽之嫌,如果说「有仁的学说而很少仁的行为之邦」,就不致伤众,不致自己交出小辫子教别人揪矣,柏杨先生学问冲天,何尝不知道这个奥妙道理。但是,对麻木不二,似乎得在他耳旁放个开花炮才行,甚至即使放个开花炮也未必能使他吓一跳,如果柔声软语,又怎么唤醒来哉。事实上,有灵性的中国人固多得是也,廖季衡先生就是一个榜样,如果说他还是个孩子,「未曾思量」,那么廖季衡先生的父亲廖紫微先生,也是一个榜样,当野柳惨死的母女开吊之日,廖紫微先生前往致祭,他去的目的是,安慰死者的丈夫,不要因为他儿子为他的妻女而死,而有什么歉咎。(换了柏杨先生,恐怕准披头散发,前往闹上一闹,哎呀,要不是你那婆娘,俺儿子怎么会死呀!)呜呼,这又是何等的高贵情操乎哉。
   
   
   只鼓励安份
   孙观汉先生在他的〈关怀与爱心〉(《菜园怀台杂思》)中,介绍他初到美国时的一件事。那天是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他在日记中写曰:「一对航空系教授夫妇,刚认识我,就领我找房子,请我去吃饭,友善的教我吃饭时的仪貌,并且还驾车十多英里外的火车站和暂住的青年会,亲手搬拿行李。当我感谢他们的时候,他们说这是他们该做的事,他们说如果他们到了中国,大家一定会同样的帮忙他们。」
   真是运气,这位航空系教授幸亏没有到了中国,否则就会知道他把我们这个文明古国,估计过高。不要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就是三十年后的今天,以台湾大学堂为例吧,试问一声,有哪位教习肯为异乡学生跑来跑去提行李的乎哉?不要说跑来跑去提行李,就是出门给学生叫辆计程车恐怕都没人干,盖那有伤他阁下的尊严身份也。而且,即令他这么作啦,招来的评论也是可怕的,咦,他想走外线,发洋财呀,真是一辈子都洗不清。于是乎,酱缸蛆林立,自己没有灵性,也不允许别人有灵性,对有灵性的人,又急又气,又恨又忌,不仅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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