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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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6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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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喝尿奖。
   中国的史籍,只是文学的,不是史学的;只是美的(也只是酱缸特有的美),不是真的;只是文字诈欺,不是史实报导。
   ──在这里,得插一句嘴,一部二十六史,似乎应重新写过,执笔的朋友必须不是喝尿份子,把其中欺诈的部份,像苹果上的砒霜一样,洗得干干净净。
   谈起来「正史」,感慨多如牛毛,文字诈欺不过其中之一,所以我们希望有真正的学者(除了学问好,还得有灵性,有认识,有分辨,有见解),能为中华民族写出一本真实的正史。史料虽都是在酱缸里酱过的,但可以使之恢复其本来面目。嗟夫,实际上说,「正史」也者,不过一摊乱七八糟的资料,由几百个个人的传记,前后重叠的那么堆在一起,实在使人生气。盖所有的「正史」都是模仿司马迁先生《史记》的,《史记》当然是一部古巨着,没有人怀疑它的价值和对史学的贡献,但那种传记文学的方式,却畸形得很。司马迁先生当初目的,不过是要「成一家之言」。可是自从班固先生以下的史匠,无不战战兢兢,拚命把他老人家的麻绳往自己脖子上套。套的结果是,两千年史书,全从一个畸形模子里浇出来,除了努力说谎,还努力把史蹟割裂,好像公圳分尸案,大卸八块,一沟浑汤。
   我们需要一个有条有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正史」。贵阁下看过《美国史纲》乎?不过四十万字,把美国成立、内战,及发展,来龙去脉,源源本本,说得一清二楚。有人板着御脸曰:「美国立国才两百年,当然可以那么容易呀。」呜呼,两百年三十万字可说清楚,两千年顶多四百万字,也可说清楚矣。中国的「正史」,恐怕上了亿啦,不要说看得懂,便是能读成句的,有几人哉?这是智慧和能力问题。便是两万年,用六十万字也可以提纲挈领,也可以写得头头是道。否则的话,请酱缸蛆先生执笔,不但洗不掉砒霜,恐怕跟猪八戒先生一头栽到盘丝洞一样,打他三百金箍棒,他也理不出头绪。不要说别的,仅只乱七八糟的「年号」,和帝王们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这「宗」那「宗」,这「祖」那「祖」,就把人搞得要发羊癫疯。
   写到这里,敝肚又作伟大状,胀起来啦,柏杨先生哪一天实在胀得受不了时,一定露一手教各位读者老爷瞧瞧,先把五胡乱华驴毛炒韭菜那一段介绍介绍,示一下范。盖我老人家有林语堂先生那种「小心假设」、「大胆求证」的奇怪勇气,不畏人言,拭目以待可也。
   ──吾友史大林先生的女儿史薇拉女士,把她爹统治过的硫磺王国一脚踢开,投奔了自由,史女士在致巴斯特纳克先生的信上感慨曰:「死文字的力量仍在统治活事实。」我们能不也跟着感慨乎也。
   
   
   祖先崇拜
   中国文化有一个特征,就是对祖先的崇拜。洋大人在这上似乎跟我们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而且对我们这一套颇不以为然,有时候甚至还要嗤一嗤尊鼻。这并不足怪,盖我们对洋大人那一套也同样的颇不以为然,有时候也同样的要嗤一嗤尊鼻也。洋大人文化是建立在基督教上的,在基督教里,只有上帝的地位,没有祖宗的地位。以后工业发达,小家庭林立,祖宗的地位就更加低落,不但祖宗的地位低落,连父母的地位也一天不如一天。中华民族的文化是建立在农业封建社会上,而农业封建社会对祖先却颇瞧得起,再加上漫长的专制政治,人们被固定于一块土地,老年人的经验,像啥时候要刮风啦,啥时候要下霜啦,比起年轻人来,真是活宝,于是「老」的行情,就一天一天看涨。
   洋大人抨击中国人「祖先崇拜」,没啥可跺脚的,但中国人抨击中国人「祖先崇拜」,似乎得一棒子打回去。无论如何,这是中国文化遗产中值得重视,应该保留下来的项目之一。盖年轻的朋友都想飞,一旦年纪渐老,翅膀的劲没有从前的大啦,就想歇一歇矣。只有在中国社会中,一个人才能享受到完整的人生。洋大人一旦老啦,就成了狗不理,穷老头住养老院,阔老头困处在空洞的巨屋里,过年过节,儿女才回来一趟,像探望一条被遗弃在残垒废壕里的老马,还没看清是谁哩,就又走他娘的啦。呜呼,洋大人这一套只能算是半截人生。前半截如虎添翼,勇不可当,后半截就惨啦。比起来中国老头老太婆儿女绕膝,天天坐到牌桌上张家长李家短,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
   柏杨先生有个朋友,每逢过年,一定贴上「历代祖宗之神位」的牌位,率领一家大小,行三跪九叩之礼。前些时他老人家还写信给在美国的儿子,教他们勿忘此举。盖身在番邦,心须缅怀故国,也是教他们下一代知道,老祖宗固来自中华也。每逢清明,他老人家也必率领左右,前往郊外,向西烧纸焚香,遥祭祖茔。一则慎终追远,聊抒幽思。二则也使孩子们知道「根」在何处。三则这正是一种孝思的教育。
   祖先崇拜在本质上是充满了灵性的,可是再优秀的细胞都可能堕落成致命的癌,则灵性有时候也难免堕落成殭尸。祖先崇拜遂一步栽下楼梯,成了对殭尸的迷恋。孔丘先生是驱使祖先崇拜跟政治结合的第一人,那就是有名的「托古改制」,「古」跟「祖先」化合为一,这是降临到中华民族头上最早最先的灾祸。孙观汉先生曾在〈菜园里的心痕〉中有很大的困惑,盖外国人遇事都是往进一步想的,偏中国同胞遇事都往退一步想。呜呼,「退一步」,这正是儒家那种对权势绝对驯服的明哲保身哲学。其实,「退一步」只不过是果实而已,在孔丘先生当时,这种思想已经很浓厚啦,他阁下对社会的不平,政治的黑暗,人民的疾苦,是有深切同情心的,而且也有其解决的方法,不过他的解决方法不是「向前看」,不是提出一个新时代方案,而是努力「向后看」、「向古看」、「向祖先看」、「向殭尸看」,看三皇、看五帝、看尧舜、看周文王。他的本意可能只是画一张蓝图挂到祖先的尊脸上,以便当权派有个最高榜样。但这种本意被时间冲淡,也被酱缸蛆曲解。于是,「古」也者,就成了黄水直流的香港脚,无论干啥,如果不捏捏该脚,就不算搔到痒处。必须捏得龇牙咧嘴,又唉又哼又哎哟,才是真本领,才算舒服得没啥可说。死祖先进而化成活殭尸,不但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成了万能的百事通。而且还忠勇俱备,品学并臻,道德高涨时,一辈子连女人都不看一眼,每天呆坐如木瓜,啥都不敢想,要想也只是想「道」(好像听哪个酱缸蛆说过,孔丘先生到死都是个童身,真是守身如玉,可为万世法者也)。
   对殭尸迷恋的第一个现象是:「古时候啥都有。」凡是现代的东西,古时候都有,原子弹有,辐射线有,飞机大炮有,汽车有,民主有,共和政治有,砍杀尔有,拉稀屎有,人造卫星有,公鸡下蛋有,脱裤子放屁有,西服革履有,阿哥哥舞有,迷你裙有,等等等等,反正啥都「古已有之」,无往而不「有」。只要你能出一个题,酱缸蛆都能写出一大串古时候都「有」的典故。既然啥都有啦,潜移默化,中华民族遂成了一个浮浅和虚骄的民族,盖你那些玩艺都是俺老祖宗搞过的,有啥了不起乎哉?自己搬块大石头挡住自己的去路,只好在自己的太虚幻境里,闭着尊眼,猛想美女如云矣。
   ──闭着尊眼猛想美女如云,是一种「意淫」,说这话还是直八哲学,如果说老实说,对殭尸的迷恋简直是一种他妈的手淫,更要斲丧元气(对不起,柏杨先生口不择言,乱冒比喻,实在是急啦,乞谅你谅。)
   
   
   难以抵挡
   第二个现象比第一个现象还要使人怒发冲冠,那就是:「古时候啥都好。」仅只啥都「有」不稀奇,必须啥都「好」,才算够水准。这种畸形观念,大概秦王朝统一中国时就很严重啦,惹得皇帝老爷嬴政先生一肚子火,再加上宰相李斯先生直打小报告,于是陡起杀机。呜呼,柏杨先生可不是拍巴掌赞成焚书坑儒,而只是说「古时候啥都好」的毛病也是「古已有之」,并不是最近才抬头的新兴势力。两千年来,不要说是一种思想,像硝镪水一样侵蚀着灵性,就是一天只滴一滴水,也能把喜马拉雅山滴出窟窿。
   所谓「好」,似乎不是指东西好,大概再伟大的酱缸蛆,都不好意思说穿草鞋比穿皮鞋好,用丈八蛇矛比用机关枪好,骑牛骑驴比开车坐飞机好。所以,古时候啥都好者,可能限于四个节目(但这四个节目却是大节目,已够中华民族奄奄一息矣),该四个节目者,曰「人好」、「事好」、「书好」、「名好」。夫「人好」者,不用介绍,大家的口头禅就是:「人心不古」,这口头禅真是口头禅,只要有人稍微碰了他一下,这口头禅就会像吃了屁豆似的立刻放之。既没有经过大脑,也没有经过心脏。盖他阁下已一口咬定古人都好得顶了尖,不但不会坑他骗他,甚至当他坑了古人骗了古人的时候,古人还温柔敦厚的向他献旗感恩哩。古时候的好人说起来车载斗量,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连孔丘先生都服贴的,莫过于唐尧帝伊放勳先生,他连国家元首都不干,而把宝座像烫山芋似的抛给姚重华先生。姚重华先生也是好人大学堂毕业的,在干了四十八年帝王后,又把那玩艺抛给姒文命先生。然而他们还不算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许由先生,一听说有人教他当皇帝,就好像谁向他念了三字经「干你娘」,赶忙跑到亚马逊河把耳朵洗了个干净。
   权力是有毒的,当权派当得久啦,免不了就要中毒。古时帝王,大概跟日月潭毛王爷差不多,一个部落的酋长而已。日久天长,到了夏王朝,多少建立起来一点规范,开始有点舒服啦,于是姒文命先生进了棺材后,他的儿子姒启先生就硬不肯放。这未免使酱缸蛆脸上没有光彩,于是只好用文字诈欺战术,硬说小民非跟着他走不可。姬发先生父子起兵叛变,把殷纣王子受辛先生活活烧死,如果依照酱缸蛆的原则和逻辑,这种行为实在该入十八层地狱吃阎王老爷的屎,可是古人既然都是好的,而孔丘先生又在他们父子尊脸上抹了金,就不得不也靠文字诈欺战术。孟轲先生就很文艺化的说他阁下向东征时,西边的小民就怨啦,曰:「为啥不先来打我们呀。」向南征时,北边的小民也怨啦,曰:「为啥不先来打我们呀。」听起来是真悦耳,盖古人既都妙不可言,就索性让他妙到台风眼里吧。
   古时候的「人」既然都「好」,则古时候的人干出的「事」,像法令规章,自然也都好得不像话,碰都不能碰。如果胆大包天,想改它一改,就像一枪扎到酱缸蛆的屁眼里,听他号声震天吧。王安石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兼思想家,那个纸糊的宋王朝,如果不是他阁下大力整顿,恐怕早亡了国啦──早亡给西夏帝国啦,还轮到金帝国动刀动枪乎?王安石先生曾说过一句冲击力很强的话曰:「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这对酱缸蛆真是个致命的一扎,所以酱缸蛆屁眼红肿之余,便把他恨入骨髓(有一点可供读者老爷参考的,凡是抨击王安石先生最烈,或对王安石先生的人格或私生活最污蔑栽赃的,用不着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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