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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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6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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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为例,例子太多,多如牛毛,毛手毛脚,脚踢拳打,打倒帝国主义,义不容辞,辞穷理尽,尽忠尽孝,孝顺父母,母仪万邦,邦邦邦邦……」乙老爷骇曰:「这算干啥?」甲老爷曰:「这是卖馄饨面敲竹棒的声音呀。」
   呜呼,从人之初接竹竿一直接到邦邦邦邦卖馄饨面,这个心证自由得真可比美牛魔王的尿壶。《鹤林玉露》上有一则记载说,张乖崖先生当崇阳县长的时候,瞧见一位管理员从库房出来,鬓角帽子下夹有一块钱,这一块钱当然是公款。张乖崖先生下令打他四十板,管理员气得要命,顶撞曰:「一块钱是小数目,为啥动用大刑,你能打我,不能杀我吧。」张乖崖先生发起官威曰:「不能杀你。你的口气真大,定是中了现代化的毒。中国有中国的国情,奉行说不准学,等我给你自由心证一番,开开眼界。」当下提笔判曰:「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那就是说,你怎么贪赃五万吨黄金呀,结果仗剑下阶,亲手把该罪大恶极的贪官,活活砍死。
   最他妈的还是喝尿份子,《鹤林玉露》的作者罗大经先生,不但不痛心那位管理员的枉死,反而猛喝张乖崖先生的尿,啧啧赞曰:「乖崖此击,非为一钱之故,其意深长,其事伟矣。」真是连潘金莲女士都不如,盖潘金莲女士总没有说西门庆先生的尿是香片茶吧。这是权势崇拜狂的自然反应,也被自由心证兼诛心之论搞得晕忽过度。
   在自由心证兼诛心之论造成的晕晕忽忽的畸形神经状态之下,天下就没有一个像样的人。我们常看标语曰:「法古今完人!」今之完人不要说啦,根本就没有(如果有的话,也是有权有钱的大家伙)。就是古之完人,又能有几个乎哉?酱缸蛆眼珠里,大概孔丘先生,孟轲先生,以及朱熹先生是完人吧,但我们如果对他们也来一阵自由心证,注射注射诛心之论,追踪而上,扩而大之,恐怕都不是好东西。即令动用了硫磺棍,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好东西,但五千年之久,才不过这么几个完人,不嫌太少了点?
   中国文化另一个使人伤心欲绝的现象是,「《春秋》责备贤者」,前面介绍的董狐先生,就是一个说明。发扬这种学说的孔丘先生,真使人搥胸脯。他阁下对人生有深度的了解,对做人道理,也有不可磨灭的贡献,全部《论语》,堆满了格言。他向当权派提供了统御之术,并向大家伙保证,如果用他那一套统治小民,江山就成了铁打的啦。这一套当时颇不吃香,但经过董仲舒先生奋勇的推荐,西汉王朝皇帝刘彻先生采用了之后,果然发生强大的威力。不过他阁下理论中最糟的是「责备贤者」,他阁下为啥产生了这种畸形观念,我们不知道,可能是勉励「贤者」更上一层楼吧。君不见父母打孩子乎,孩子委屈万状,哭得肝肠寸断,可是老头却气壮山河曰:「你是我的儿子,我才打你呀,别人的孩子三跪九叩叫我打,我还不打哩。」无他,俗不云:「打是亲,骂是恩,不打不骂是仇人。」你是贤者,我才表演自由心证兼诛心之论,你如果不是贤者,而是地痞流氓不入流下三滥,请我责备你,我都不屑责备你。
   责备贤者的原意是不是如此,不敢确定,即令是如此的吧,结果也难逃天下没有一个是好人的厄运。勉励「贤者」更上一层楼当然是善意的,但在实践上,自由心证兼诛心之论一齐爆发,一定产生「责人无已时」的绝症。这绝症就是挑剔没有完,好像百步蛇的毒牙,咬着谁谁就得四肢冰冷,隆重的抬到太平间。盖人性是软弱的,都有错误的时候,都有犯下滔天大罪的时候,都有胡思乱想把不稳舵的时候,柳下惠先生也会想别的女人,孟轲先生也会为目的不择手段。
   
   
   挑剔个没有完
   对坏蛋份子连咳嗽一声都不敢(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懦夫不好意思说「不敢」,只好说「不屑」),对「贤者」却挑剔个没有完。前已言之,人是一种会犯错的动物,也是一种会做出不可告人之事的动物,努力挑剔的结果,中国人遂全成了虎豹豺狼。于是乎,存心坏蛋到底的朋友有福啦,永没有人责备他,不但没有人责备他,遇到「德之贼也」,还原谅他,猛劝责备他的人适可而止哩;而力争上游的朋友,反而永远受不完的挑剔。这种责人无已时的毒牙,只有一个后果:逼得人们感觉到,做好人要比做坏蛋困难得多。
   中国社会是一个恍惚万状的社会,有时候恍惚得连自己屙的是啥屎都不知道。《淮南子》上有一则故事,只简单几句,恭抄于后:
   「人有嫁其女而教之者,曰:『尔为善,善人疾之。』对曰:『然则当为不善乎?』曰:『善尚不可为,而况不善乎?』」
   《世说新语》上也有一则故事,也只简单几句,也恭抄于后:
   「赵母嫁女,女临去,教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耶?』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
   《淮南子》是汉王朝时的书,而赵老太婆是曹魏王朝时的人,她阁下大概也染了台湾的风俗习惯,成了一个套作家。这些话使人听啦,比没有听还糊涂,说了半天,到底说的是啥?懂的朋友请举手?我就输他一块钱。可是司马师先生的小老婆羊徽瑜女士(史书上称为「景献羊皇后」、「弘训太后」)却叹曰:「此言虽鄙,可以命世人。」既然鄙矣,就不能命世人;既然命世人矣,就是至理名言,不能算鄙。不过不管怎么吧,阿巴桑对女儿指示的结果,并没指示出一条应走的路。我想这种不知道屙啥屎的心理状态,似乎仍与「责备贤者」有关。老人家教训子女,当然不好意思鼓励他心黑手辣。但也不能昧着天良鼓励他力争上游,盖中国传统文化是专门用「责备贤者」的毒牙咬力争上游的。你再贤都没有用,俺仍能把手伸到你被窝里,大喜过望呐喊曰:「他屁股上有个疤呀。」结果不但贤不起来,反而弄得一身臭。
   「责备贤者」与「嫉妒」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在鸡蛋里找骨头,但形式上却不相同,「责备贤者」因有美丽的外衣,所以就更恶毒,更害人。呜呼,我们给「贤者」的爱太少,而只是一味的责备,责备,责备,责备,责备。
   孙观汉先生有一句使人感慨的话,那就是:中国社会上,赞扬的话总是等人死了才说。盖在中国社会,对活人的赞扬几乎绝迹。嗟夫,天底下最容易的事莫过于责备人,挑别人的眼,只要一开口,就好像从悬崖上栽下来的飞车,停也停不了,煞也煞不住。君看过《所罗门的宝藏》乎,两位财迷被土人捉住,绑到广场,表演砍头。甲先生知道再过一个小时,就要日蚀,乃吓唬酋长老爷,说他法力无边,可以把太阳吃到肚里,如果把他宰啦,天上就永远没有了太阳。酋长老爷半信半疑,甲先生说,他可先露一手教他们瞧瞧。酋长老爷下令暂缓执行,看他能耐如何,于是他就念起咒来。呜呼,他会念啥咒?只不过他阁下乃水手出身,可以用丑话连续骂上三天三夜都不重复一个字。于是,你瞧他口没遮拦吧,阴阳顿挫了一个小时,天昏地暗,太阳果然被他吃到肚子里,不但救了老命,还捞了不少宝贝。
   中国传统文化似乎专门培养这种水手本领,责备起人来,如果不用胶布赶紧贴住他的嘴,他的丑话就永远没有句点。再加上摇头摆尾,挤眉弄眼,就更勇不可当。可是你要请他老人家赞扬赞扬一位他最佩服的人,他准张口结舌,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出有谁值得他赞扬的,即令有人值得他赞扬,他也想不出来用啥话去赞扬。
   一切绝症都渊源于中国文化中的爱心太少,孔丘先生之道,不过「忠」、「恕」而已,独缺少爱──当然啦,抬起杠来,不但其中有爱,而且爱还多得受不了。不过,「忠」、「恕」中的理智成份似乎要浓些,爱的成份似乎淡如云烟。基督教文化却纯粹是爱,基督教自以为它们的精义是〈约翰福音〉三章十六节:「上帝爱世人,甚至把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教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被称为「金句」。但基督教文化真正的精髓应是〈哥林多前书〉十三章,这一章虽然人人皆知,但仍得照抄于后: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能说天使的话,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的能力,也明白各种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使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我如果把所有的賙济穷人,又舍己身教人焚烧,却没有爱,仍然与我无益。爱是恒久的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他人,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方块字的困扰
   昨天晚上,正在努力写稿,一位老朋友来访,还没欠屁股哩,他已挤到桌旁,拿起敝大作就瞧,第一个反应是骇曰:「老头,你写的字可真难认呀。」
   ──谈到柏杨先生的字,实在抱歉,不过我可不是向后生小子瞎吹,我小时候可是临过柳公权先生帖的,因为柏府是有名的土豪劣绅,所以大家就自动自发,一致公认为我的字龙飞凤舞,铁划银勾。但自从离乡背井,就再没人说我写得好啦,不但没人说我写得好,就是我老人家自己参观参观,也实在生气。后来改行爬格纸,反正不是往墙上挂的,也就不再讲究。到了现在,不但没有进化,反而王老五过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是有时候心血来潮,迫不及待,拼音字可以用打字机劈里拍啦乱打,方块字却是非一个字一个字往格子里填不可。填得快啦,再看第二遍时,自己也都认不清到底写的是啥。必须像官崽琢磨大家伙心理一样,琢磨再琢磨,才能恍然大悟。遇到楣运当头,实在恍然不过来时,就只好涂掉,重新开张。所以弄到现在,只有《自立晚报》排字房王景棠先生一人是知己,他只用尊眼那么一瞧,就知道字是啥字,句是啥句。所以我一直担心,如果他得了爱国奖券,或发了洋财,应美国国务院之邀,去了新大陆,那我就糟啦。
   于是忍不住对汉字拼音化心向往之,如果我们用的是拼音字母,虽然不见得能赶上思想,但对有系统、有组织的思想,一分钟打七十个字的话,一点钟可打四千二百字,也差不多矣,至少比方块字的速度大。现在这种一个方格接连一个方格盖小屋的干法,一小时不过一千个字。人家已坐飞机满天飞,我们还在用手推鸡公车,未免自甘堕落。而且方块字的中文,是从右往左写的,写着写着,臭汗把刚写好的文章,就染得像武侠小说上的天书,手臂上也沾满了墨渍,如果该手臂再穿着有袖子的白衬衫,这衬衫就报销矣。
   吾友寒雾女士的太夫人害了尊恙,住在台北石牌荣民医院。星期日那一天,柏杨先生暨夫人,带着七岁的小孙女柏玛丽女士,买了一串烧饼油条,前往探望。而就在隔壁,却是邹梅先生的病房。邹梅先生是中国农业专家,不幸在查德共和国翻了车,跌出了脑震荡,他是躺在担架上回国的,一直住在荣民医院。最初病情有显着的好转,眼睛已会转动,手也可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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