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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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6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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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又白又嫩,是典型的海派女人,夫海派女人最大特点是好吃懒做,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做做头发,染染指甲,吃吃馆子,看看脱衣舞,打打麻将,翻翻闲话,望望野眼,叽叽喳喳,交头接耳混日子。不要说一天买一趟菜啦,就是一天买十趟菜,有的都是功夫,可是她不为也。非不能也,而是海派再加上洋派,一发而不可收拾。
   新七件事介绍已毕。就在昨天晚上,几个朋友在一起摆龙门阵,其中一位看见对门人家买了一对装饰用的宫灯,里面还有小灯泡,一明一暗,煞是美观。诗兴油然而起,乃朗吟曰:「西方是物质文明,东方是精神文明,所以洋人最喜欢这玩艺。」我说他吟诗也者,不是说他真的吟诗,这几句话既无格也无韵,根本不是诗,但他显然已入于半昏迷状态,神经系统恍恍惚惚矣,否则,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乎哉?
   把文明分为「东」「西」,还有点道理,但把文明分为「物质」和「精神」,实在婊子养的。严格的说,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精神文明,孔丘先生的徒弟之一颜回先生,「一瓢饮,一箪食,而不改其乐」,够精神文明了吧,但他还有个「瓢」,也还有个「箪」,如果他阁下在零下十度,结冰一尺的严冬,渴了爬到河边喝水,饿了吃野生的竹笋,二十年不理发,恐怕他的乐就要改啦。──呜呼,瓢是物质,衣服是物质,理发用的剪刀是物质,把生米煮成熟饭,一定需要一只锅,锅也是物质,最主要的还是他读了不少书,而书是纸张和印刷做成的,那更是物质。
   这些不谈啦,第一,事关哲学,我也不大明白;第二,万一我也明白啦,而又把你阁下说明白啦,恐怕有人嗤的一声,一支冷箭,说我宣传「唯物论」,那就要危如累卵矣。其实我啥论也不论,而只是想藉以说明精神文明是不存在的,至少是不能单独存在的,没有物质文明,就没有精神文明。一定要有的话,则那不是精神文明,而是「神经文明」。
   「神经文明」者,神经病文明也。以公寓而言,这是彻头彻尾从外国输入的物质文明,这种物质文明跟精神文明是不能分开的,一旦分开,精神就文明不起来,物质也文明不起来。前些时柏杨先生着实拍了邮政局几天马屁,以为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可是也就在上星期二,寄了一叠校稿给台北光武西的朋友,却一点也不假的丢啦。打电话去查,并且还托了一位副主任先生,结果等于到龙王宫里查,连个回音都没有,实在万分抱歉。不过经我跟朋友研究的结果,恐怕原因也不一定全在邮局,可能是我寄的校稿厚厚一叠,信箱塞不下(以后再有盖公寓的朋友,似乎应该把信箱做大一点,至少容纳下两本十六开的杂志),邮差先生已经「奉令不上楼」,就索性往楼梯上一扔,扬长而去。结果被神经文明顺手牵羊,俘回去擦屁股。
   邮差先生奉命不上楼,我们赞成,但尽可依照规定,带回邮局存领,不宜往楼梯上那么一扔,这一点务请邮局的官老爷考虑考虑,参考参考。这不是说邮差先生不对,而是我们的神经文明有时候实在糟蹋了物质文明。我年轻时在芝加哥读书,住的就是公寓,对门一位五十岁左右老太太(现在当然早死啦),此婆的大腿和门前的大槐树一样粗,难得下一趟楼。她有时候寄信,贴好了邮票封好了口,就往窗外一丢,飘飘而下,掉到人行道上。有一天被我看见,大惊曰:「阿巴桑,你那是干啥?」她曰:「寄信呀。」我曰:「贵国真是洋规矩,寄信不投到邮筒里,却投到人行道上。」她曰:「我们行动不便的人都是这种寄法的,自有过路军民人等,捡起来投到邮筒里。」听了之后,一百个不信,回到房中,写了一封寄给自己的信,贴上邮票,也往外一扔,过了两天,竟真的寄回来啦。真是夷狄之邦,啥花样都有。
   呜呼,如果换了神经文明,恐怕不会如此简单,义和团朋友如果不服气的话,不妨也扔一封信到马路上试试,届时落到神经文明之手,把邮票一掀,往腰包里一装,再把信一撕,也擦屁股去啦。问题是:阁下的信如果属于情书之类,纸张又白又软,说不定还香喷喷而喷喷香,用来擦屁股还有可说的。而柏杨先生寄的是一叠校稿,满纸油墨原子笔,擦屁股准擦出痔疮来,当字纸也卖不了一毛钱,真不知道为啥要顺手牵羊,这种损人而不利己的想法和行为,正是神经文明的精华。
   公寓房子,不但信件容易遗失,报纸送到信箱里,也会有人掏出来猛看,猛看没有关系,看罢却往口袋里一塞,那就有关系矣。结果直接受其害的是送报生,盖订户老爷跳高之余,纷纷写信给报馆,声明如果不能把报送到楼上,则敬请停报,俺也不是百万富翁,总不能替神经文明订报吧。
   
   
   蔚为奇观
   现代化运动中,第一要紧的观念,是必须认识我们过的是群的生活,是人挤人、物碰物的生活,而不再是农业社会那种空旷无际的生活。帝王世纪上说,上古时代,有一位八九十岁的老头,一面敲土块,一面唱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悠悠忽忽,舒舒服服,除了敬神祭灶,跟谁都不来往。现在恐怕是不行,你就是到喜马拉雅山上种菜,都会有位邮差先生把政府缴粮纳税通知单,送到你手中;你如果相应不理,用不了多久,三作牌光临,你阁下就得站到法庭上,听候审判。其实用不着站到法庭上,即令没有啥通知之单,而你阁下一旦得了脑膜炎,也势必要请医生。即令英勇到底,连医生也不请,死了之后,总得买个棺材吧。即令棺材是自己事先动手做好的,难道铁钉也能自己铸乎?跟卖铁钉的小贩交易交易,也得和外人接触。
   工厂、学校、军营、办公室写字间、公寓,是现代人类五大群居之地。而公寓属于私生活的范围,尤其主要。用中国神经文明的行为,住西洋物质文明的公寓,真是《圣经》上说的,跟猪先生吃珍珠一样,糟蹋到姥姥家矣。抗战刚胜利时,柏杨先生在北平,和一位等候遣送回国的日本朋友聊天,他叹曰:「我一看到贵国朋友用军车载着女人满街乱跑,就心痛如割,这对我们皇军的神圣武器,是一种侮辱。」呜呼,被侮辱的岂只是皇军武器而已,连整个现代化的西洋物质文明,都橘子过了淮,而成了枳子矣。
   偷拿别人的信,偷拿别人的报,不过是小焉者已,至少他还怕被别人捉而揍之。有些公然亮相的神经文明,那才使人束手。就在前天,为了那篇丢了的校稿,拖着两条尊腿,前往光武西朋友处当面道歉。屁股还没坐定,只听楼下鞭炮大鸣,砰砰崩崩,响了十分钟之久,响得全村人仰马翻,我大惊曰:「怎么,谁家死了人啦?」朋友曰:「胡说,明明是结婚之喜,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嗟夫,我怎么不知道,不过说说丧话,触触他们霉头而已。真不明白,娶媳妇就娶媳妇罢啦,放鞭炮干啥?即令非放鞭炮不过瘾,也不必一放就是十分钟,假使邻居有一个发着高烧的重病孩子,岂不被惊成羊痫疯乎?而好容易睡一大觉的穷朋友,也要在床上打挺矣。
   比放鞭炮还叫座的,是锣鼓喧天的做道场,这才是真正死了人啦。就在前个星期,联合新村的某一家焉,不知道是哪个恶贯满盈的家伙翘了辫子,大概生前罪孽沉重,未死的亲人们觉得准入地狱无疑,于心不忍,只好乞灵于大做佛事,希望阎王老爷手下留情,免了他炸油锅。乃请了一批方外朋友,搭起丧棚,吹喇叭的吹喇叭,敲门板的敲门板,有的高声大叫,有的号啕痛哭,有的拉起嗓门猛喊,有的哼哼唧唧念经,有的跑来跑去,有的就地打滚,闹得鸡犬不宁,天翻地覆;家不像家,却像马上就要开宰的屠场,蔚成奇观。
   那场佛事一连做了三天,做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我想该翘了辫子的家伙,在阴曹地府,本来只不过挨两板子就可拉倒的,恐怕非上刀山不可。盖四邻怒火,上冲霄汉,阎王老爷低头一瞧,原来你死了之后,还留下残余份子,在阳间作孽害人,饶你不得。联合新村乃台北市的高级住宅,住的都是高级人士,经过神经文明这么一搞,一下子变成了落马湖矣。在美国有这么一种现象,任何高级住宅区,只要住进去一家黑人,大家就纷纷搬走,这现象是恶劣的,但那股劲使人敬佩,一个现代文明的公寓,如果住进了一家神经文明,其他住户应该逃跑一空。
   联合新村的住户虽没有逃跑一空,但敢怒而不敢言之余,只好找合作社──该村合作社即住户服务处;合作社倒非常负责,一面登该神经文明的门劝告,晚上十一点之后,不要再热闹啦;一面逐户通知,请大家原谅原谅,忍耐忍耐。其中也有人实在忍耐不住的,前往劝说,结果出来一个地头蛇。吼曰:「这是我自己的家,我有我的自由。」哀求得紧啦,又吼曰:「我难道不能举行宗教仪式?」举行宗教仪式当然可以,但扰乱别人安宁便不可以矣。「我有我的自由」似乎是所有神经文明的口头禅,动不动就往外冒,实在有修理之必要。最妙之法,莫过于弄个手榴弹扔进去,你既然有扰乱别人的自由,俺就有扔手榴弹的自由,台北市只要扔上两个手榴弹,这种神经文明就会霍然而癒。
   比锣鼓喧天更下三滥的,还有烧生煤的杰作。呜呼,用不着身临其境,只要一想就知道啦,在楼下院子里,燃起来生煤,浓烟跟火车头一样,凶猛喷射,住在楼上的四邻,还能过日子乎?公寓房子,各家晒衣地方,重重相叠,煤灰一直上升,至少有十二家洗净的衣服全被熏脏,天天如此,别人不用换衣服矣。脏还是小事,主要的是,一个家庭如果天天被毒雾弥漫,大人小孩就不要活啦,这不仅是「自由」而已,简直是残酷谋杀,扔一个手榴弹似乎还嫌轻,至少得扔两个。
   ──关于烧生煤,专栏作家们呐喊的最多。而在议会上,也总是听到有人努力嚷嚷。结果没一点用,该烧的照烧,该卖的照卖。
   (柏老按:台北市到了一九八○年代,家家瓦斯,生煤已被淘汰,不复当年。但鞭炮锣鼓如故,不知热闹到何时,才能绝种也。)
   
   
   笑掉下巴
   煮饭烧生煤,固然情同谋杀,就是烧热水用生煤,煤烟虽然在较高处升天,但危害仍在,灰尘终於是要落下来的,人们照样还是吸尘器,而家里照样还是煤渣密佈──不过范围略微缩小,只限於顶层的人家矣。联合新村曾为了烧热水用生煤,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初合作社逐户劝告,人命为重,清洁第一,可是神经文明有他烧生煤的自由。后来合作社交涉了一批分期付款的煤气炉、电热炉,既便宜,又乾净(不但别人乾净,自己也乾净),请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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