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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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 第7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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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第二项工作,是要建立绿岛垂泪碑。中国人从来不敢诚实的面对灾难,不敢面对死亡,认为只要不想到灾难、不想到死亡,灾难和死亡就不会来临。像乙组的那群小白老鼠,他们唯一的盼望,就是忘记电击,认为只要忘记电击,电击就不会再来。一些暴君,就是希望我们忘记过去的暴政,然后他才可以从容的再下毒手。乙组的小白老鼠群的哲学是:过去的就过去,把它忘记。事实上,他不能忘记,而只是把恐惧冤酷的悲情,刻在自己的基因上。
   
     只有不忘记过去的罪恶,才能避免罪恶的重现;忘记过去的罪恶,罪恶一定重新抓住自己。大陆已经忘记了三反、五反,和文化大革命,台湾也有人鼓励我们忘记白色恐怖,这正是我们要建立绿岛垂泪碑的主要原因。「英雄眼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我们为全民长期以来受到的迫害垂泪,也为所有受灾难的朋友垂泪,这个碑的建立,不但是宣告白色恐怖的结束,也是宣告历史上绵延五千年之久的政治迫害结束。这座碑,也像华盛顿越战纪念碑一样,矗立在大洋之滨,掀开历史新的纪元。
   
     「老庄稼汉」呼唤「尊严」·李凌俊
   
     ⊙访问者李凌俊先生。
   
     ⊙文载二○○三年一月十六日上海《文学报》。
   
     李凌俊:有读者认为,从《丑陋的中国人》到《我们要活得有尊严》,似乎经历了一个从「抨击」到「祝福」的过程,这是否与柏杨先生近年来的心境变化有关?
   
     柏杨:记得刚开始写《柏杨版资治通监》那年,为了一件我觉得受到欺负的事,大发脾气,以致远流出版公司董事长王荣文,设筵向我道歉。五、六年后,同样事再度发生,我却觉得那是一个屁,王董事长问我说:「奇怪,我告诉编辑说,看吧!柏杨又要跳高了。可是你竟没有跳高,平静如常,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很后悔上次的大发脾气,即令有人欺负,我也应该包容。」他说:「你怎么忽然明白起来了?」我说:「你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你认为我不会成长呀!」
   
     李凌俊:从表面上来看,知识界似乎正在变得宽容,但实际上,这是一个犬儒主义盛行的年代,相当一部份知识份子迅速地蜕变为「知道份子」、「知利份子」、「知乐份子」和「知趣份子」,许多舞文弄墨的人只讲风光不讲风采,更不讲风骨,作为一个有社会担待感,有良知,有独立见解的知识份子,在清醒之余,柏杨先生是否会感到「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如果有,该如何排遣这样的孤独?
   
     柏杨:您说现世代是一个犬儒主义盛行的世代,我有同感。酱缸文化,就在这世代发挥了强势的功能!中华人是世界上最聪明的民族之一,有时候聪明得冒泡,对任何流行的普世价值,都能霎时间一口吞入,在内化之前,随时都会脱口喷出。像斑马线,我们常夸耀我们也有斑马线,但外国斑马线保护行人,我们的斑马线则把行人诱进来压得头破血流。一九六○年代,孙观汉博士把「爱」引进台湾文化界,十年之后,「爱」泛滥成灾,到处是「爱」,甚至出现「把交通的爱找回来」这种标语。二十一世纪开始,人权成为我们社会显学,每个人都呐喊人权,教师穿拖鞋、短裤,打赤膊上课,没有人敢干预,因为他有人权。罗兰夫人在巴黎断头台上,曾悲恸说:「自由!自由!天下多少人用你的名字作恶!」真害怕有一天,我也会喊出来:「人权!人权!天下多少人用你的名字作恶!」
   
     很多追求人权理念或民主理念的人,如同索忍尼辛先生,都变成道德家,转而乞灵道德。我认为我们必须创造出新的中华文化,与传统不同的新的中华文化,能够改变一个细胞,就是一个细胞。
   
     李凌俊:看过柏杨先生的《回忆录》,生活对您似乎不公,但是在您的作品中却看不到任何怨恨和不满,长久以来,知识份子的苦难都非常深重,除却精神上的苦难,还有物质上的柴米油盐的问题,生老病死的困顿。可以说,柏杨先生是从苦难中跨越出来的一个人,回首过去,您觉得您是如何跨越的?如果有一个特定情境,您愿意再次经历一遍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吗?为什么?
   
     柏杨:谢谢您对我的赞许,我会努力追求这些美德。实际情形是,我不过天真的盼望言论自由,揭发社会黑暗,伸张正义,帮助政府治国安民。却不知道,我犯了大错,「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我这个「早起的虫儿」,被「早起的鸟儿」一啄下肚。
   
     民主政治迫使鸟儿吐出我们这些「早起的虫儿」,然而,有些虫儿已伏尸刑场,有些虫儿已死在牢房,有些虫儿现在仍囚禁疯人院,呻吟度日,只有最幸运的一些虫儿,尚活人世。我正是这群残存的幸运者之一。我拥有雄厚的企图心,用全副生命,从事于使以后世世代代,都没有人再有我这种灾难的工作──人权教育。
   
     李凌俊:请柏杨先生谈谈你的新书,为什么会将「尊严」而不是别的什么作为对全体中国人的祝福?
   
     柏杨:宇宙万物,只有人有「尊严」,这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人有尊严之后,才能成为一个人。一个没有尊严的人,固然驯顺得可以作为家奴,也可能邪恶得成为蛇蠍。读了《二十六史》,我真是悲恸:中华人一直活得没有尊严!因为我们的文化中缺少尊严。虽然偶尔有先圣大哲说出人性尊严的话,也只不过几句话,写在书上,而书,放在书架上,供后人凭吊。漫漫长夜,一直到二十世纪。除了占一半人口的妇女,已从缠足的酷刑中解放出来外,其他和西方文明国家相比,二十世纪反而是中华人最羞辱的一个世纪。前年,一个记者团访问马其顿,马其顿的孩子们面有饥色,穿着破烂的短裤,跟着记者团到处跑,记者们给他们面包、钱──钞票,他们都不接受(只接受巧克力糖)。这些记者都曾经到过我们大陆,他们看到的中华小儿小女,和大儿大女,可不是这样。这个故事使我哀伤。
   
     李凌俊:柏杨先生最近在忙些什么?对于自己新获得的「老庄稼汉」的称号作何感想?
   
     柏杨:最近忙着卧床患病,和为香港《明报月刊》写一个专栏。我还不知道大陆读者封我「老庄稼汉」绰号。在台湾我倒是有人叫我「老天真」或「过动儿」。我想「老庄稼汉」的意思是嘲笑我已这么大年纪了,仍那么土头土脑吧!除了「卖国贼」绰号我不敢当以外,其他任何绰号我都接受。绰号使人感到亲切、温暖。
   
     李凌俊:最后,希望柏杨先生对大陆的读者说几句话。
   
     柏杨:千言万语,只两句话:「我们要做一个有尊严,也尊重别人尊严的人。做一个有诚信,也有能力包容别人的人!」
   
     建新跑道·换新骑士·陶澜
   
     ⊙访问者陶澜小姐。
   
     ⊙文载二○○三年二月十一日北京《北京青年报》。
   
     陶澜:是什么事情促使您在《明报月刊》上发表对当代人的亲情、婚姻、衣食住行等思考的文章?其中有些是关于「中国人的尊严」的,这部份问题的思考是由什么产生的?
   
     柏杨:十八年前,我鼓起勇气喊出「丑陋的中国人」,在意料的受到四面八方攻击,其中最严厉的一项是:「你指出中国人的丑陋,我们承认,但你不能够只满口唾沫的表达你的指责了之后,然后拍拍屁股走路,你有责任告诉我们怎么改正我们的丑陋?用什么方法拯救文化的沉沦?不要原则性的告诉我们人权啦,自由啦,民主啦,这类答案,我们五百年前就知道了,我们要的不是抽象的说教,而是具体的药方。」
   
     惭愧当时我没有提出答案,因为我没有答案,只是盼望大家自觉自救,但内心有深刻的感受。不断思考和观察我们文化的生理形态和心理心态,中华人的基因跟世界各文明国家国民的基因都一样,我们之所以落后,所以沉沦,不是我们先天的就烂,而是我们的文化有病。从文化上改革,才能使我们自己提升。权力跟暴力、诡诈、和目光如豆、急剧求功,只有使我们的病势更重,沉沦更快。我觉得有责任提出一点具体建议,这些建议是可行的,不但使我们不再沉沦,而且可以使我们成为地球上的新人类。请不要讥讽我大言不惭,我只是对我们的民族充满了感情,所以迫不及待的提出来供朋友们参考。
   
     陶澜:您新作中的文风看上去一如《丑陋的中国人》,嬉笑怒骂尽在其中。很多人觉得,人上了年纪会变得宽容一些,但是您好像是越老越激愤,是什么让您不能「宽容」呢?
   
     柏杨:「宽容」是什么?如果宽容就是「老乡愿」、「老糊涂」,那我确实跟老人们不一样,我绝对不会跟「不义」妥协,更不会包容「不义」。假定「宽容」就是和稀泥、假冒伪善,那我也绝对不会和稀泥,我要把事情弄清楚;也绝对不会假冒伪善,要别人去做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有两句话,是我们包容的规则:「遇到善事,肯定它的成果;遇到恶事,探讨它的动机。」这就是包容。我正在练习做一个有能力包容的人,我不会变成老乡愿及和稀泥,因为我缺少当一个老乡愿或老滑头的能力,在我高龄的时候,我还是说了这么多诚实的话,写出我衷心的盼望。抱歉的是,我能为国家尽力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一有机会,就叮咛几句。虽然我看不到崭新的中华人出现,但我盼望下一代人看到。
   
     陶澜:现在这个忙着赚钱的社会里,您觉得您的这些思考还会有人支持或有人批判吗?也就是说,您觉得大家还会关注精神层面的问题吗?通过《我们要活得有尊严》这本书,您最想告诉读者的是什么?
   
     柏杨:这个问题,台湾读者朋友也在提出,可称为「大哉问」,实际就是这样,在大家都忙着赚钱的社会里,其他任何话题都没有意义。
   
     人类进化的有两大动力,一是经济,一是政治,像两匹永远竞赛中的马,一匹是政治马,另一匹是经济马,有时候政治马领先,有时候经济马领先,两马有前有后,但不会死亡。二十年前,是政治马领先,现在则是经济马领先。但是我们一定要记住,更重要的是他们共同用一条跑道。我们所推动、所创造或重建的新的中华文化,就是要建立新的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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