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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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第1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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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她吵着要换衣服。多日来,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全靠用被子里的体温把它烤干,烤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这样反复多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亸娘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求给她洗洗身体,换一身衣服。赵大娘拗不过她,只好替她洗换。这份工作基本上是在被底下进行的,不过赵大娘还是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背脊,那简直是一张自纸,比糊板壁的桑皮纸还要白。赵大嫂帮她脱下衣服时,被底的手触到她的瘦而干瘪的胸部。她双手一缩,挡住了赵大嫂的手,不禁红一红脸,不过这是没有血色的羞怯,〃唰〃的一下又恢复了雪白。然后赵大嫂又触及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份。她病前丰腴美丽的(禁止)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好象一手把就可以把她抓起米。看见她这副瘦骨伶仃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赵大嫂的眼泪可是悭吝的,当范麻子那帮暴徒把她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她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呀?这时她心中想到的,她曾经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家,保护亸娘,如今这个样子,她怎能向三弟交代?
正当亸娘艰难地、一点一滴地夺回她的健康,收复她的血液和脂肪的时候,忽然从山寨中传来了马扩被送进牢狱的消息。赵大嫂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不让马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不过,保州、真定相距不远,象马扩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总是有人会把消息带到保州来,在马家的养娘佃户之间流传。后来马母和大嫂也都知道了。赵大娘不能够再向她们隐瞒,说了实情,只要求不让亸娘知道。
亸娘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刘七爹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把赵大娘请出去,嘁嘁喳喳地在商量什么。刘七爹是很熟的人,亸娘一向把他看成为自己与丈夫的媒介体,只要与丈夫沾着些边儿的,就是她的亲人。她在重病中,也不回避他。那么他与赵大螋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避开她来说?还有,她向刘七爹问到马扩的行踪时,七爹每次回答都可以叫她满意。他有一种绘声绘影维妙维肖的天才,一经他描摹起来,仿佛马扩已经笑嘻嘻地走进她的房间来了。就每一次的回答而论,他确是编造得天衣无缝,没有一点漏洞,但把他前后几次的说话联系起来,再把他的话与赵大嫂的话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不少矛盾之处。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三哥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么?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象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纸条的功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莫非他已出征阵亡了,家里都瞒着不告诉我?〃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亸娘处处留心,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研究分析她听到的每一句话。它们似乎都在支持那个可怕的结论。有几次她几乎已经肯定丈夫阵亡了,她甚至希望得到赵大嫂的证实。她用着象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一直看进到赵大嫂深邃的、忧郁的眼睛里去,带着那个可怕的无言的疑问:
〃莫非他已阵亡,再也回不来了?〃
赵大嫂似乎很了解她的意思,忧郁地摇摇头说:
〃不!〃
赵大嫂没有证实这个可怕的结论,因为她也不肯向她说真话。在那段疑危的日子里,亸娘简直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悬念中的,疑惑不定的痛苦可能比已经证实了的实实在在的痛苦还乎痛苦几倍。
可是她还是渴望刘七爹来,即使她已经不信任他的说话,他来了,仍会绐自己带来一个虚假的希望。虚假的希望毕竟比证实了的痛苦好,因为它到底还可以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
〃反畏消息来,寸心也何有?⑤〃人们长期与家庭脱离联系,在内心中构成了千百个恐怖的想象。一旦接到家书,他的反应不是非常高兴,而是双手发抖,一时不敢去拆读它。那日因为怕这封信会证实自己种种的恐怖悬念,而把残存的希望——其实是最强烈的希望全部打消,一无所有了。杜甫这两句著名的诗就反映了这种既想证实,又害怕证实的复杂心理。
刘七爹最近一次来到保州,看见亸娘时,忽然双手在怀中乱摸,口里说:
〃不好了,丢了要紧的东西。俺把三哥亲笔写的那封信丢失了,真是个老糊涂!〃他习惯地用拳头在后脑壳捶打了一下,〃下次来,一定给你补上,叫三哥补个双分儿,给你写两封信来。〃
(六)
将近天亮的时候,亸娘小声地唤〃大嫂,大嫂!〃才叫了两声,已经成为惊弓之鸟的赵娘子早被唤醒,她一骨碌离开床,披上衣服,走到亸娘床跟前来问。
〃弟妹,你怎么了?〃
〃妹子上回痛的那地方,昨夜又痛起来。〃
〃已经痛了多久?〃
〃妹子也不知道已痛了多久,好象睡觉后就有点痛,后来痛得越发厉害了。〃
赵娘子撩开窗帘看看天色,再点起亮,看看蜷曲着身子蒙在被窝里的亸娘,只露出半个头,额上不断沁出黄豆大小的汗滴,惊道:
〃弟妹是戌时时分入睡的,如今天色微明,你已痛了四、五个更次,怎不早早唤醒嫂子?〃
亸娘带着一个不必向人解释理由的微笑朝大嫂看看,一阵急痛破坏了她的好看的笑,扭曲了她的脸,她再度把它深深地埋进被窝。自从那次吸肉吮血的流产以来,她自以为已经取得相当经验,她的阵痛要经过一定的层次,等到一定的火候,才可能出成果。早把大嫂吵醒了,无非让她与自己一起痛苦,一起忙乱,于事无补。亸娘虽然习惯于受到别人的照顾,却有着体贴别人的细心和独自承受痛苦的力量,只要她的体力还能支持,她的精神支柱还没有垮下的话。
不过赵大嫂比她的经验更加丰富。她屈指计算一下,距离正常的临产期还差半个多月,既是流产,又是早产,麻烦可多着哩!马母、大嫂和赵大娘这些日子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发生这件事。
幸亏她们还有准备,保州城里一个最有经验的接生老娘,旬日前已请到家里来住了,把她当作老封君似地供养起来。当下,赵娘子出去把她叫醒,去灶间现通开火,烧起两大锅滚水,桂圆熬参汤也在小火上炖上了。老娘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把她接生时要使用的一套眩人眼目的〃道具〃,包括金属品、丝织品、棉麻织品等,一古脑儿都放进开水里烧,这倒叫人看了放心。
这时马母、大嫂和养娘等都进房来看亸娘。她们马家是军人世家,一向务实,禁忌较少,所有妇女,只要她自己无禁无忌,都可进产房,只确一个条件,大家进出房门时要特别注意那道棉帘子,休教产妇凉了风。那一位聪明懂事的养娘,不待吩咐,早在一只铜狻猊香炉中点上一股安息香,那一缕香烟,从狻猊口中喷出来,没有受到一丝微风的干扰,冉冉直上,不久就把房间弄得烟雾腾腾。
赵娘子还是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是上次流产时就给自己指定的位置,坐在亸娘枕头旁,用一把把滚烫的手巾揩拭亸娘脸上和身上的汗珠。另外几个人往来于铜面盆和枕头边之间,把一把把绞好了的滚烫的手巾递给赵娘子,又不断地在铜面盆里换上滚水。在这一间用安息香并不舒服的香气凝结起来的房间里,在这个将要完成一次人类神秘的变换的时刻里,房里挤着许多人,谁都没有哼出一点声音来,谁都愿意把自己全身的气力移植到亸娘身上去,帮她用力,帮她进气,帮助她早点儿完成那〃呱呱坠地〃的大业。对她们来说,亸娘是最受疼爱的媳妇,是最温柔、最听话的弟妇,是最贤淑、最厚道的少夫人。甚至那个新来乍到的老娘也感染到这种空气,把亸娘看成为最好的主顾,最能够与她配合的产妇。她的根据是分明已经到了火候了,产妇躺在床上,一声不哼,一声不响。等到瓜熟蒂落,她轻轻一揉,就把它取出来,那必是一次最顺利的〃接收〃?
但是一个个时辰过去,在人们屏息的迎候中,它并没有出来,反而有向里面缩进去的趋势。老娘的结论也开始改变,那是一个不肯好好合作的产妇,她好象已经瘫痪,并没有作出任何努力来帮助她,帮助自己完成任务。到这个时候还不出来,那可能是一次不太顺利的〃接收〃了。
亸娘的汗珠仍然不断地沁出来,她的身体仍是不断地翻腾,那一条丝绸面子的被,被她翻腾得好象在海洋中卷起一阵阵红浪,但她已经哼不出一点声音。这可能会是致她们母子于死地的一个可怕的迹象。
〃亸儿、亸儿,你哭呀!你大声地叫呀!你哭出声,叫出声,他就会落地了!〃马母也从亸娘的不声不响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她用眼睛向大媳妇征询,她低了头不敢回答,她又去向老娘探询,那对眼睛仿佛在问:〃难道这是一次难产?〃老娘严厉地点一点头,承认了这确是一次难产。
在这九个月中,在她的一次怀孕过程中,先是流产,后来是早产,现在又被证实为难产。一个孕妇可能有的不幸都集中在亸娘一个人身上。她受得住这一次次加在她身上的磨难么?她气息仅属,手脚都软软摊开来,用一层薄皮包着的骨架已经拆松、拆散了。她还没有死,仅仅因为那胎儿还在她的腹壁中乱冲乱撞,还替她留着那么一线生机,但是看来,那胎儿的蠢动也不可能维持得太久了。
在她腹中的那个〃小马扩〃(那是大家希望的,在那孤丁单传的马家先要抢下一个男孩子来),或者是〃小亸娘〃(那是她自己秘密希望着的,先养一个女的,再养一个男的,以便年青的姐姐去照顾年幼的兄弟,如果她自己不能照顾他,好象他的母亲不能够照顾她自己一样)肯定是个不安分的小家伙,在他(或她)还没有形成为一个人的形式时,先就吵着要到人间来游戏一番了,为了他的一时冲动,险乎乎给家里带来一次大灾难。全靠妈妈用着生命的力量把他死死拖住,才保住这条小生命。后来他在自己的那个宥里闷得憋不住气了,又异想天开地要提前大半个月出世。临到门口,他忽然又把脚步留住了。他在窝里乱冲乱动,就是不肯出来,别人越是用力要拉他出来,他越是把手脚勾住了门框、门槛,不肯出来。他把妈妈坑死了,还在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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