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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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荣誉奖-徐兴业金瓯缺- 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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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日前答允过卿到前线去的话,且待理会。〃
但是刘锜明白,〃且待理会〃是官家的一句口头禅,话虽然说得委婉,含意却是明确和否定的。他如果说〃且待商量〃,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当他说了〃且待理会〃,事情就没有挽回之余地了。
官家看到他一向宠信的刘锜的失望,也感到非常抱歉。好像要加以补救似地,他忽然说出下面一番出人意外的话:〃朕用童贯为北道宣抚,不料他近来昏瞀持甚,谬误极多,殊乖朕之厚望。朕昨已加派蔡攸为宣抚副使,名为专任民事,实以监察童贯,使其不敢胡作非为。卿是明白人,想可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官家圣鉴极明,〃刘锜深深地考虑了一回,还是直率地表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微臣生怕他两个去了,对种师道的掣肘更多,无裨军事大局。〃
〃这个卿不必过虑,朕既用种师道为都统制,岂有不加信任之理?只是'上兵不战'、'止戈为武',古有明训。倘能不战而屈人,岂不大妙!卿得便可把此意转告种师道。〃接着官家又情意稠密地说道,〃军旅之事,卿所专长,朕左右也需得力之人,以备顾问咨询。卿还是暂留京师,侍朕左右,前线如有缓急,再放卿出去不迟!〃
刘锜回家后把他和官家的应对一一告诉了赵隆和马扩。他们都为刘锜不能上前线去感到惋惜,大家慰勉了他。
亸娘注意到爹的一句话:
〃前线之事,瞬息万变,事前哪里都说得定!贤侄报国心长,好歹总要出征前线。即如愚叔,这把年纪了,也是不自量力,不甘伏枥。〃
这虽是安慰刘锜哥哥的话,亸娘却还是第一次听爹自己说出愿往前线的话。她深深地对爹看了一眼,似乎在他心里发掘出一个重大的秘密。
然后他们谈到蔡攸之事。大家都猜不透官家何以要把童、蔡之间的蹊跷关系告诉刘锜。不过这个意见大家都是一致的,轻薄浮滑、童騃无能的蔡攸,怎能〃监察〃得了老奸巨猾、城府深密的童贯?他们两个在一起时,不是童贯老远地把蔡攸撇在一边,就是两人同恶相济、狼狈为奸,第三种结果是不会有的。他们怕的还是刘锜奏对的那句话,怕他两个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种师道,使种师道受的压力更大。
这时赵隆忽然兴致勃勃地讲起一个二十年前流行过的笑话。说是笑话,却是实有其事:
〃那时节,你还怀在娘眙里,没落地哩!〃赵隆难得有一次说到亸娘的母亲,然后又指着刘锜娘子说,〃你那时也不过是个娃娃罢!〃
那时蔡京刚从翰林学士进入政府,正在得意忘形之秋。一天吃罢了饭,他忽然想到要试试几个儿子的才情。
〃你等日日馅此,〃蔡京指着一碗白米饭问道,〃可知道它从哪里来的?〃
〃生米煮成熟饭。〃蔡鞗很快地回答。〃这碗饭分明是用白米煮成。〃
〃回答得好!〃蔡京点头赞许,〃可是白米又从哪里来的?〃
〃粮仓里搬出来的。〃这回是蔡絛抢先了。
〃非也!为儿的亲眼看见白米都从席袋中倒出来。〃蔡儵不甘落后,纠正兄弟的话。
〃你们省得什么?〃善于鉴貌辨色的蔡攸看看〃郎罢〃的气色不善,又连忙纠正两个兄弟的错误,教训他们说,〃你们纨裤成习,只省得饭来张口,哪知道物力维艰,来处不易。今天教你们一个乖,白米是打臼子里舂出来的。〃
〃当时俺等都在部队里,听了这个都笑痛肚子,笑那些文官的子弟们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赵隆补充道,〃谁知道过不了几天,蔡攸已擢为中书舍人,大家就此称他为'臼子舍人'。〃
〃如今时势颠倒过来,〃刘锜也禁不住笑道,〃臼子舍人不必再去奉承老子的颜色,倒是老的要伺候臼子儿子的颜色了。〃
〃如今臼子学士又要到河北去当宣抚副使,〃刘锜娘子接着说,〃只怕把河北的老百姓都放在臼子里一杵杵死,这才叫老百姓遭殃哩!〃
〃正当军务倥偬之际,却派了这等人去宣抚北道,岂非朝廷的失政!〃马扩慨叹地说。
〃老百姓哪里甘心就教他一杵杵死了?〃赵隆又重新回到对权贵们的激愤的心情中,忿然地说,〃听说河北义民云聚,攻城打州,专一杀戮贪官污吏。蔡攸多行不义,积怨所至,一旦为义民所获,放到臼子里一杵杵死,这才大快人心哩!〃
①郭子仪、李光弼(契丹人)都是唐朝对安史叛乱集团作战的名将。因受宦官监军掣肘,不得收全功。
第十一章
(一)
近来他们经常围坐在赵隆的病室里议议朝政,谈谈北伐的消息,包括一切可惊可愕、可笑可愤的,却很少有可喜的。这里也是一个小小的〃经抚房〃,虽然没有颐指气使、发号施令的大权,却有着更加符合实际情况,符合实际需要的判断和分析。
赵隆度过了最初的危险时期,总算止住了大口咯血,却留了不少后遗症。
现在医官邢倞是到刘家走动得最勤的客人。他不辞辛劳,心甘情愿地冒着被病人抱怨、责怪甚至还可能被斥责的风险,每隔两、三天就来为赵隆诊一次脉,一丝不苟地开方子,即使只换一、二味药,也要细心琢磨上半个时辰。
邢倞是个表面上脾气十分温和,内心却很刚强的老医生。不了解他的人,认为他是个棉花团子,了解他的人却说他像块生姜,生姜是越老越辣。
作为一个医生,他没有权利选择病家,只要送上马金,他就得去诊脉。高俅、童贯都是他的病家,他的责任是把一切病家,包括十恶不赦的权贵们在内的病都医好;作为一个堂堂的人,他有权利在病家中间选择自己的朋友,包括没有给他送上马金的病人。
例如师师的严师、慈父何老爹,就是他的没有马金的病家和知心朋友。邢倞在朋友面前提到这位何老爹时。肃然起敬地称之为〃风尘中的侠士〃,并且谆谆嘱咐师师,一旦有了缓急,唯有投奔何老爹才是十分可靠的。好像洞察人的疾病一样,这位老医宫也洞察社会的疾病。他认定到了政、宣年间,这个朝代长期来患的痼疾,已成为不冶之症,变故之来,可能即在眼前。他自己这样一把年纪了,又无妻室儿女之累,他担心的只有师师。他关心师师的政治生活也好像关心她的健康生活一样,怕她依傍宫廷,难免要遭没顶之祸,已为她预筹了后路。也许他模糊地意识到一旦有了事情,能够保护师师的安全力量,不是来自自身难保的宫廷和上层,而在于风尘之中。他也模糊地意识到一旦大风浪来到,将会出现怎样可怕的情景。可惜他作为一个医生,开不出一张能够治好社会的痼疾的方子。
小关索又是一个他从病家中选出来的好朋友。
发生过这样一件凑巧的事情:李宝和高俅这一对冤家恰巧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中,同样地迫切需要他。高俅派了四五个干办、虞候,后来又派来了儿子速驾。他却先去诊了李宝的病,完事后再去高俅的家。他的权衡是这样的:高俅生的是富贵病,一时三刻死不了,他晚去半晌耽误不了大事,比不得李宝的脚骨脱了骱,不先给他冶好,就会误了今晚演出的场子。
后来高俅打听出他晚到的原因,不禁火冒三丈。可是所有的权贵都最看重自己的性命,不敢开罪医生。只好把一口怨气出在李宝身上,借故勒令他献艺的场子停演三天。
现在,赵隆又成为他从病家中挑出来的朋友。
他们的缔交有一段不寻常的过程。最初赵隆对他并不特别尊重,甚至是很有反感的。为了取得他的友谊,邢倞不惜牺牲自己那么重视的自尊心,忍受了他的坏脾气。他的权衡是这样的,他绝不能容忍权贵们对他有丝毫不敬,但如果是侮辱了权贵的病人侮辱了他,他甘之如饴。因为敢于向权贵挑战的人就是药物中的砒霜,砒霜的烈性可以杀死社会的蠹虫,至于他自己,对砒霜只好避着点儿。
赵隆不能够长期忍受疾病的折磨,每次看到医生时,就要心急地问:
〃俺饭也吃得下,觉也睡得稳,这个病算是痊愈了没有?〃
〃还未!还未!哪得这样快就好起来!〃邢倞耐着性子回答病人,皱起了他的满布皱纹的眼皮,〃钤辖休得孩子气。俺说,再过三、五个月,钤辖也离不开床铺呢!〃他知道这句老实话可能会引起病人的强烈的反应,急忙离开他,警告刘锜娘子和亸娘道,〃好好照料他,休教他吃得太饱,休要离床,千万莫发性子。钤辖再发作一次,俺也只好白眼向天了。〃
由于邢倞的医道、人品,他在刘家树立起崇高的威信。这个警告被严格地、甚至是强制地执行了。它使病人受到莫大的委屈。赵隆向来是宁可把黑夜当作一床被单,把大地当作一张草席,就在白骨遍野、青磷闪光的战场上露宿。否则就让他伏在一步一颠、缓行着的马背上打个瞌睡(连续几天的行军、作战,有时使他疲倦得在马背上也睡得着觉)。再不然,就让他舒服地展开手脚在土坑上睡上一宵。总之,无论哪里都比病床上强。他赵隆的这副硬骨头是在砂石堆里滚大的,是用刀枪箭镝的熔液溶铸成的。他天生要和泥土、石头、生铁、熟铜打交道,就只怕在温暖软绵的锦茵中逐渐把生命软化掉、腐蚀掉。
他再也没法在病床中待下去,这是他日前斗争的一个焦点。
他焦急,愤懑,稍不称心就大骂山门,骂别人、也骂自己。邢倞是他的首当其冲的出气筒,他骂这个瘟医生从来没给他服过一帖好药,骂医生自己生了不生不死的瘟病,还要强迫别人跟他一起生瘟病。一天,他想出了一句刻薄话。
〃就算妇道人家养孩子,坐产一个月也算满了月,俺已睡了这许多天,难道还没睡够?〃
这句话是他的新鲜发明。以后他看见邢倞就要问。
〃邢医官,俺还得再坐几天,才算满月?〃
〃钤辖算算日子,还未坐到双满月哩!〃邢倞仍然耐着性子回答他,〃俺看再坐两个月,也未必可以起床。〃
可是邢倞几天才来一次,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挖苦欲。他把斗争的矛头,指向朝夕陪侍在侧的女儿。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现在把全副本领用来折磨女儿。他成天地想出各种理由对女儿大发脾气。有时女儿对他实在太关心、太温柔,服侍得太周到了,以至没有留下一点使他可以发脾气的理由,他就因为这个对她大发脾气。
对亲人生气是病人的特权,他滥用了这个特权,把女儿放在十分难堪的地位中去。
在最初一个月中,亸娘以惊人的毅力忍受着爹给予她的种种折磨以及她自己心里的煎熬。
这种折磨终于达到了这样一个顶峰。有一天,亸娘给爹喂药,一阵她自己也想不到、控制不住的颤抖把药碗泼翻了,泼得被褥上、枕头上,衣服上都是药汁,也泼上了他的胡子,烫痛了他的手。亸娘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丝邪恶的和快活的光芒,因为平时他无理尚且还要取闹,现在却真让他抓住一个可以大发脾气的把柄了。可是一颗滴在他手背上的火烫的眼泪制止了他的恶意的发作。他看了她一眼,既不是凶恶的,也不是仁慈的,而是有点惭愧和羞恧,这是他一生中难得有过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拉起被单布胡乱地揩揩自己的胡子和手,转身就缩回到枕头上睡去了。
这是一个转折点,经过了这次反省,他的脾气好转了。有一天他居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跟邢倞提出一个合理化的要求:如果暂时还不能让他离开病床,那么他希望刘锜、马扩能把从庙堂、前线以及街头巷尾听来有关战争的消息全部告诉他,不要有一点隐瞒。他说,与其对他封闭消息,让他闷在鼓里,独自发愁发急,倒不如尽量告诉他,让他听个痛快,骂个淋漓尽致,把一肚皮的怒气泄发无余,这样可能对病体倒有些好处。然后,他又孩子气地向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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