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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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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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睡,就那样呆了好久…… 
    当公公洗刷完全部碗筷,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那间屋里,倚在床 
上歇息时,澹台智珠却忽然站了起来,她几下围好那条鹅黄色的拉毛 
加长大围巾,急促地走出了屋门,跑出了院子…… 
    她倚靠在沙发上的那段时间,大脑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好象一张 
同时放映著几部影片的银幕,往事今景,杂遝相叠;又如同公园中越 
转越快的大型电动「登月火箭」游戏机,幻化出许多「救急解危」的 
场面,轮番比较,莫衷一是…… 
    她不能坐待凋敝,她必须采取行动! 
    冲到了胡同里,她忽然又闹不清自己究竟是要采取什么行动。 
    李铠何在?薄幸郎!难道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去找他?真是冤家 
对头,管他作甚!……那么,自己刚才想到的顶顶要紧的,究竟是干 
什么呢?啊,对了,打电话!事不宜迟,这就去打…… 
    澹台智珠朝胡同里的公用电话快步走去。公用电话在一个副食代 
销店里,她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小夥子正打著,一个大姑娘和一个半 
老头正等著,便站也没站,转身出来。她走出胡同,另觅公用电话, 
于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鼓楼脚下。鼓楼斜对面,鼓楼西大街路南把口 
的地方,立著好大好高一幅宣传画,下面写著一行脸盆那么大的字: 
  「为了幸福的今天和美好的明天……」澹台智珠虽然常从那里经过, 
以往却从未注意过这幅宣传画,现在猛地扑入她的眼廉,使她陡然一 
惊…… 「幸福的今天和美好的明天」?这对她不啻是一个辛辣的讽刺! 
她再定一定神,才发现那幅宣传画的主题不过是「一对夫妇只生一个 
好」。她苦笑了。 
      「哟,这不是智珠吗?你这是到哪儿去呀!」她听见一个声音呼唤 
著她,偏过身一看,原来是同院的邻居海老太太。海老太太住在院内 
北边的西耳房中,她过继的一个孙子海西宾住院内北边的东耳房中, 
祖孙二人相依为命。海老太太彼时正坐著自带的小马扎,在鼓楼墙根 
下晒太阳。那里每到晴和的冬日午后,便有住在附近的一些老人聚在 
一起晒太阳。老头子居多,老太太较少,他们一般都自带坐具。有的 
还带著鸟笼,没有地方悬挂,便托在手中,累了,便站起来,垂下鸟 
笼前后晃动,原地 「遛鸟」。也有带象棋来的,棋盘往地下一铺,便俯 
首鏖战起来,不仅交战双方聚精会神,就是观战的,也完全忘却了身 
后大街上的车水马龙。更多的自然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也有兴 
致高起来,或扬声侃侃而谈,或执意抬扛不止的。在北京的许多街道 
上,都有这种老人聚会的角落,类似西方的 「老人俱乐部」,或「老人 
公寓」中的 「公共起坐间」。他们构成了一个个相对独立、也相对稳定 
的 「社会生态岛」。没有进入他们行列的壮年、青年、少年、儿童,虽 
然时常从他们的 「岛屿」边缘驶过自己的 「生命之船」,对他们却大都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比如澹台智珠,就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个鼓楼根 
下,有著这样一个定时浮现的「人海孤岛」。 
       「老人岛」上的老人,一般是不主动招惹周围人海中的过客的, 
即便是路经的邻居;偶尔招呼,他们也并不改变原有的姿势,用为被 
招呼者大都比他们辈分小。但这天海老太太却不但热情地招呼著澹台 
智珠,更破格地从马扎上站了起来。 
    澹台智珠只得打叠起精神,勉强微笑著应答说:「海奶奶,您在这 
儿歇歇?」 
    海老太太先不跟她对话,而是招呼一旁的一位乾瘦老头说:「老胡, 
这不就是澹台智珠吗?」 
    那老头在海老太太招呼澹台智珠时已然从小凳上站了起来,听了 
这话,忙凑拢澹台智珠身前,激动地说:「咱们就住一条胡同,可难得 
见著你呀——又上什么新戏码呢?昨儿个我还跟 『匣子里』听您的《木 
兰从军》来著,嗓音真脆!真有点子当年尚小云的味道!」 
    海老太太对澹台智珠说:「这老爷子是咱们胡同7             号大院里的老 
胡,孩子们都管他叫胡爷爷……刚才我们扯闲篇还提到你呢……老胡 
当年不光听过尚老板的戏,还听过绿牡丹、芙蓉草的戏哩!都是在烟 
袋斜街口外头那儿听的。当年那地方叫『北城游艺园』,早先光有单弦、 
大鼓、相声什么的,曹宝禄、魏喜奎、王佩臣……都跟那儿唱过。王 
佩臣的 『醋溜大鼓』,听著真跟吃 『八达杏』似的……后来才有戏班子 
偶尔来露露。对了,于连泉于老板——筱翠花,当年也跟这儿露过; 
也有次一路的,象梁小鸾、黄玉华……咳呀,瞧我,一扯就扯个老远, 
成了 『十八扯』了!」海老太太说话一贯虚虚实实,没准谱儿,这澹台 
智珠是知道的,她只 「嗯」、「哈」地敷衍著。谁知海老太太意犹未竟, 
又冲著胡爷爷自豪地说:「智珠在我们院最仁义了,别看是个名角儿, 
一点儿也不拿大(摆架子叫「拿大」,「不拿大」就是没架子。);你以 
后想看智珠的什么戏,甭客气,给我递个话,我去找智珠,她一准儿 
不驳我的面子,准有你的票!……」说到这儿又转过头来向澹台智珠: 
 「智珠,是不是呀?」 
    澹台智珠便对胡爷爷说:「您别客气,您想看就让海奶奶带话 
儿……您看了多给提意见!」 
    胡爷爷感激几至于涕零:「哟,那可——让我怎么说好呢?算我福 
气,遇上好人了呗!」 
    海老太太还要叨唠什么,澹台智珠忙对他们说:「我得赶著办点事 
儿去,改日再聊吧!您二位歇著,歇著!」 
    两位老人频频向她哈腰点头:「你忙吧,忙吧!慢走,慢走!」 
    澹台智珠便横穿过马路,朝前走去。她估计那二位老人一定还望 
著她的背影,便加快了脚步。 
    这场遭遇,冲淡了澹台智珠原来的烦恼。她边走边想:自己有一 
天,不也会老的吗?你看海老太太如今一张脸就象核桃壳儿,瘪著个 
嘴说话,实在难看;可是她也一定有过二八青春,也想必有过引以自 
豪的年月……但今天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她只能倚仗著回忆,倚仗 
著从我澹台智珠身上 「借光」,才能使自己和别人确定她的价值……人 
生都有个从盛到衰的过程,谁能永远处在峰尖上?自己已经年过四十, 
还能蹦达几天?何必把眼前的事情看得那么了不起?……她又想:人 
老了,退出竞争了,倒也是件好事。那胡爷爷,不就是经常在胡同里 
翻垃圾桶、捡废纸的那个老头吗?他捡了好多年了,听说他就靠卖那 
捡来的废纸为生——对了,听同院詹丽颖说过,他有儿子,但儿子儿 
媳妇对他都不好,让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只有四平方米大的小屋里;儿 
子屋里有电视,却不欢迎他去看,嫌他身上有味儿,只给了他一个早 
该淘汰的小半导体收音机,电池还得他自己掏钱买,怪不得他只听过 
我的唱,而没从电视上看见过我的演出呢……詹丽颖这人真活跃,其 
实她搬到这儿比我还晚几年,怎么就知道胡同里那么多的事儿!…… 
不过,胡爷爷一到那鼓楼根下,到了老人堆中,看来也就同别的老人 
平起平坐;对了,刚才一瞥之中,不是看到吴局长了吗?他正跟人杀 
象棋呢。吴局长现在不是局长了,他离休了,就住在隔壁院里;他还 
当著区商业局局长时,不还来找过我,请我到他们局的先进工作者发 
奖会上清唱吗?后来我把整个剧组都带去了,给他们演了出《柜中缘》, 
那时候他主持大会,好神气啊!可现在他也加入了这个 「老头会」,跟 
卖过菜的、蹬过三轮的、糊过顶棚的……乃至于还捡著烂纸的胡爷爷 
一起晒太阳、聊天、下棋!……人生也真有意思,没长大的时候,大 
家都差不多,一块儿玩,一块儿闹;越往大长,差别就越显,人跟人 
就竞争上了;可到老了的时候,瞧,就又能差不多了,又一块儿玩, 
一块儿聊…… 
    澹台智珠这么胡思乱想著,走过了 「马凯餐厅」,走过了烟袋斜街 
街口,走过了百货商场,一直走到义溜胡同边上了,才猛地清醒过来 
——啊,我是来找公用电话的啊,怎么竟把自己火烧眉毛的事情撂一 
边去了! 
    义溜胡同旁边,是地安门邮局的报刊杂志门市部,也兼卖供应集 
邮爱好者的成套邮票。澹台智珠发现自己陷在了一群青少年居多的「邮 
迷」中。她早听说这二年兴起了 「集邮热」,几乎每发行一套新票,人 
们都要抢购一通。老实人天不亮就到邮票发售处排长队,刁钻鬼想出 
许多种办法 「捷足先登」,竟有一买就买几十元上百元的,据说有的十 
几岁的中学生,也一买就至少是一个 「大全张」;跟邮局里的营业员熟 
识时,买零票能得著 「边票」(带印张边缘部分的邮票),「边票」当中 
又有什么「色谱边票」、「署名边票」、「编号边票」……也不知道都图 
的是什么?难道真是为了欣赏吗?为了艺术吗?看来不少人是把邮票 
当成了 「不会贬值的信用券」、「利息最高的储蓄单」,有的人简直就是 
为了倒买倒卖,从中渔利。一张刚从门里面买下的新票,一出门就能 
八分的卖一毛五,一毛的卖三毛——因为外面总有懒得排队而获票心 
切的「邮迷」。真不象话!听詹丽颖说,同院那位不常回家的慕大夫, 
也是个 「邮迷」呢,难道她也会拿著个集邮本儿,站到这种人群当中, 
从事 「现场交易」吗?想来不至于吧?她那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同志, 
搞医务的,怎么也迷上了邮票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总这么新鲜!…… 
    一个把头发烫得全是波浪的小夥子,凑到澹台智珠面前,??眼问: 
  「您有『猴票』吗?出不出?……」 
    澹台智珠慌忙躲开了:「我可不集邮,我是过路的!」 
    她想:真讨厌!想办件事就这么难——总有人打岔!她本能地横 
穿过马路,来到大街东面,啊,邮局!正好——她推门走了进去。太 
好了!玻璃隔音间里的公用电话正好闲著,总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走进隔音间,她从衣兜里掏出小小的通讯录,立即查到了她们团 
长家里的电话号码。 
    其实她早该来打这个电话。尽管团长一贯宠著 「师姐」,毕竟他得 
秉公办事;倘若容忍「师姐」这种「挖墙脚」的卑劣行为,看吧,不 
要多久,团里肯定大乱! 
    她怕占线。团长家电话十打九占,咦,这回倒一打就通了。她听 
见那边问:「哪一位呀?」 
    她仿佛不是在打电话,而是面对著团长本人,晃著脑袋,娇嗔地 
说:「我呀!您连我的嗓音都听不出来了吗?我还没『塌中』哪!」 
    也许是那边电话线出了毛病,团长竟一个劲儿地问:「谁?我听不 
真——哪一位?」 
       「哟!」澹台智珠嗲声嗲气地说,「您真听不出来吗?奴家澹台智 
珠是也!」 
      「啊啊——」对方告诉她,「你找你们团长吧?他不在呀,他出去 
了——我是他家里人。你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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