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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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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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也挂得有谁家坐破了可还舍不得扔的旧藤椅,这就让小院的这个「咽 
喉地带」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 
    张秀藻端著盛炸油饼和豆沙包的小竹笸箩,在门洞里迎面遇上了 
荀磊。荀磊不知为什么一手拿著斜放著小刷子的浆糊碗,另一手提著 
两张大纸,他是要张贴什么呢? 
    瞬间,张秀藻只觉得自己喉头发涩,心脏的跳动明显地失去了均 
匀。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她严厉地命令自己,倘若 「狭路相逢」,见到 
荀磊,只能是微微扬起下巴,淡然地点一下头,然后不动声色地擦身 
而过。但因为她家住在里院最后面的北房中,而荀磊却住在过了这门 
洞的右首偏院中,再加上她平日在清华大学水利系上学,只有星期天 
才回来 (有时连星期天也不回来),所以,她实践这种自我命令的机会, 
这几个月里也仅仅三次而已——现在自然可以增添一次;但正当她扬 
起了下巴,就要以全副的矜持向荀磊微微点头时,荀磊却笑吟吟地、 
热情地对她说:「你能帮帮我吗?」 
    显然,荀磊是要她帮著去张贴那样东西。荀磊的这一句问话,使 
张秀藻积蓄已久的自尊和高傲顿然动摇。在相视沈默的两秒钟里,她 
清楚地看出了荀磊眼睛里充满著纯洁、真挚而又善良、聪慧的光芒— 
—这眼光对她来说真是勾魂摄魄,令她心醉神迷;在她所处的生活环 
境里,象荀磊这种年龄的小夥子们,确实还没有哪一个具有这样两扇 
使她觉得格外可钦可爱的 「心灵窗户」。难道她可以面对著这样的两扇 
窗户,冷淡地说出拒绝的话么? 
    张秀藻的嘴唇抖动著,几乎就要吐出「好吧」两个字了,荀磊却 
快活地笑著道歉说:「啊,对不起!瞧我……你还拿著早点呢!快给家 
里送去吧,我一个人也能贴……」 
    张秀藻简直伤心极了。她手里为什么要捧著那么个小笸箩呢?荀 
磊刚才为什么没看见它,而现在才在一瞥之中注意到呢!难道她不能 
把小笸箩暂时放到大门边的石座上吗?那石座子上原来有一对小狮 
子,在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被胡同里的「红卫兵」极其艰苦地用凿子 
凿掉了……是的,她或许就应当那么做,去帮助荀磊一起贴他手里拿 
的东西……可是荀磊现在却歉然地对她笑著,放弃了他原来的请求, 
并且斜过了身子,绅士风度十足地给她让路…… 
    张秀藻克制住自己,微微扬起下巴,以再明显不过的冷淡姿态, 
朝荀磊轻轻一点头,斜签著身子穿过了门洞…… 
    如果她的心里绷著一百条弦,那么现在每一条弦都在颤动著,而 
且并非和谐的颤动……她想立刻寻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用双手捧住 
腮,一个人静静地安抚自己的心弦,使它们重归于和谐…… 
    但她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刚进垂花门,那薛师傅家为办婚事所 
搭的苫布棚,便触目惊心地扑进她的眼睛。固然这苫布棚昨天她一回 
家便见到了,刚才出院去买早点时也经过了它的旁边,但那些时候它 
还没有生命。此刻就不一样了,薛师傅正弯著腰在苫布棚外生一个煤 
球炉——显然,今天他们需要不止一个火——苫布棚里正传出紧张的 
剁肉的声音,并且飘出了一种混杂的令她气闷的气味…… 
    也不知怎么,薛大娘就站到她面前,满脸客气地问:「秀藻呀,你 
爸今天一大早又要出门哇?」 
    张秀藻没有心思对薛大娘笑,但她父母从小就给予了她那样的教 
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使主动来搭话的人扫兴,她便强颜欢笑地 
对薛大娘说:「是呀,吃完这早点,估计送他去飞机场的汽车也就该到 
了。薛大娘,您家大喜呀!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您尽管说!」 
    薛大娘把一大把高级杂拌糖撒到了张秀藻手里的小笸箩中,诚心 
诚意地说:「你爸你妈都有公事,我们纪跃就不去打搅他们啦。这点糖, 
意思意思吧……」 
    张秀藻赶紧说,「谢谢啦!哟,这糖挺高级呀,您给得太多啦!」 
    薛大娘抿嘴一笑,大声地说:「唉,过几年你还我们的时候,不得 
更高级呀!咱们先说在头里——到时候你就给这么点儿,我们还不干 
呢!」 
    张秀藻实在笑不出来了。薛大娘当然是百分之一百的善意,但她 
受不了,受不了!荀磊的面容身姿在她眼前浮动著。她办事的时候? 
她跟谁去办事呢? 
       「瞧您说的!」张秀藻勉强地应付著。 
    薛大娘没有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转身朝别处去了。张秀藻赶紧朝 
家里走去。她需要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来,一个人呆著…… 
    但是她回到家里,仍然不能实现她的愿望。 
    张秀藻家住著这个四合院尽里边的三间大北房。房外有相当宽阔 
的廊子,一部分也就改造成了她家的厨房。她父亲张奇林今年五十五 
岁,解放前上大学时参加了地下党,一九四八年从北平到了解放区; 
一九四九年随著解放军进了城,后来被安排到国务院一个部里工作, 
先当副科长、科长,「文化大革命」前升到副处长;「文化大革命」中 
部长被打成「叛徒」,他算部长的「黑爪牙」,也受到冲击,下放到干 
校养了六年猪;粉碎「四人帮」后回到原机关,被任命为处长,前不 
久又被提升为一个局的正局长。七七年他们全家从干校回北京时,因 
为原来的宿舍早已被别人占了,住了很长时间的招待所,直到七九年 
机关行政处才把他家安排到了这个院里。据行政处处长老傅说,他费 
了老大的劲,绕了好几个弯儿,才用属于他们机关的四间较小的平房, 
从房管部门手里倒换出了这么三间大北房。他们刚住进去时,也真满 
意。张秀藻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外地工作,在北京的就只是张奇 
林夫妇和张秀藻三个人,三间合起来有五十多平方米的细灰顶、花砖 
地大北房,他们住著当然宽松舒适。回想起在干校时,先是三人分别 
编在不同连队住集体宿舍,十八个人一间屋子,开始几个月睡的还是 
地铺;后来虽然准许全家合住了,也只是一间很小的简易平房,跟今 
天的情况比较起来,那真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了。 
    但住了一阵以后,便感觉到这住房有个极大的缺陷——没有自家 
专用的厕听。要上厕所,还得出院子去上斜对过的公厕。行政处及时 
地给他们家安装了电话,引进了自来水管,也一直打算给他们修个专 
用厕所,但勘查了一番以后,发现从他们屋里到廊子中的任何位置, 
都很难顺利地安装出一条通向胡同外暗沟的排粪管道,这事便搁置起 
来了。于是乎从去年起,张秀藻的妈妈向老傅提出了换住新居民区单 
元房的要求。老傅手里也确实掌握著一些统建分下来的这种住房,加 
以今年张奇林升为正局长,老傅来看望时,更明确表示:下一批统建 
统分房下来,一定马上给他们换上两套两间的单元——当然,格局层 
次都必定是最好的。 
    对这件事,张奇林的态度是无可无不可。张秀藻的妈妈于咏芝却 
越来越急迫。她是个医生,院里人都管她叫于大夫。她近来常向张奇 
林提起搬家的事。头天晚上,张秀藻从西郊回来,吃完晚饭,一家人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当荧光屏上出现了新住宅区的景象时,于大 
夫忍不住又提起这事说:「老傅也不知道说话算不算数。」 
    张奇林笑笑说:「他对我说话一向算数,不过,依我想,我们换个 
三间的单元也就可以了。」 
    于大夫不以为然:「局级干部配备四间,这是规定嘛。」 
    张奇林仍然笑笑说:「土规定。」 
    于大夫争辩了:「这规定不算过分嘛。你们局除了你,有几个局级 
干部没住上四间?」 
    张奇林并非争论,而是发表感想说:「平房好啊。我们这平房比楼 
房住著舒服。」 
    于大夫点出主题:「可厕所呢?天天上公共厕所,多不卫生!」 
    张奇林仍旧微笑著:「院里的老住户,一向就这么上厕所,我看他 
们都比咱们结实啊!」 
    于大夫有点急了:「那么说,你不搬了是不是?我可住不下去了, 
没有厕所不说,洗澡也不方便啊!」 
    张奇林全身松弛地倚在沙发上,眼睛望著电视萤幕,还是不紧不 
慢地说:「干校的公共厕所多简陋,我们不是照样过了六年了吗?至于 
洗澡……」 
    于大夫不等他说完,便欠起身子来,急躁地说:「话怎么能这么说 
呢?那是迫不得已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洗澡,可以到洗澡堂去 
洗。可你知道吗?现在洗澡堂晚上都权充旅店,净是些跑单帮的买卖 
人在那儿过夜,他们有的有虱子,虱子掉在卧榻上,谁顾得上杀灭? 
他们刚走,澡堂就开始接待洗澡的人了!我们女部情况还好一点,据 
说男部简直不象样子!」 
    张奇林一边听著一边微微点头,表示并不反对她的议论。但忽然 
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他想起了头年夏天的一个小镜头:晚上他去厕所 
小便,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哗哗的水响,进去一看,原来薛家老大光著 
身子,从厕所的水龙头那儿接出根皮管子来,在给自己冲澡……看到 
这情景他感触很多,觉得自己真该更努力地工作,来更快地改善北京 
广大市民的生活条件——虽然他的工作只能间接地起到这一作用;此 
刻他眼前晃动著薛家老大那结实的身躯,以及那湿淋淋的快活的面容, 
忍不住笑了,便对爱人说:「上公共厕所、公共澡堂,弊病再多,总还 
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接触群众、接触社会。关起单元门来自己什么 
都解决了,好处再多,也总还有一个弊病,容易脱离群众、脱离社会。」 
    于大夫摇头说:「你以为你住进单元房,电话铃响的次数就会减少 
吗?敲门的就会减少吗?而且到那儿找你也许更方便。你瞧著吧,甭 
说茶叶,光开水我们也供应不上的!」 
    张奇林点头,同意她的估计,但解释说:「我说的接触群众、接触 
社会,主要不是指接触本单位的群众,处理本单位的事情,而是说接 
触象咱们院里的这些邻居,接触咱们钟鼓楼这一带的社会。这虽然同 
我们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可接触一下和完全不接触,到底不一样啊。 
它至少可以丰富我们的见闻,丰富我们的思想,促使我们不是从一点 
上,也不是从一条线、一个平面上观察、考虑问题,而是立体地去观 
察、考虑问题……」 
    于大夫把脊背靠回到了沙发背上,这次是她微微点头了。张秀藻 
在一旁听到这儿,才插话说:「爸,那要是明天傅叔叔来电话,让咱们 
搬到单元楼去,咱们该怎么办呢?」 
    张奇林笑笑说:「那就搬过去吧。」 
    张秀藻忍不住问:「咦,那您刚才说的接触群众、接触社会的问题, 
可怎么解决呀?」 
    张奇林坦然地说:「关键毕竟还不是住在哪儿。关键是自己本身要 
有这个要求。搬走了,一是可以回这儿来串门,二是可以在那里结识 
新的邻居、建立新的社会关系嘛!」 
    全家的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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