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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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2届-刘心武钟鼓楼-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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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也在俯瞰著他们,体味著这人生的滋味…… 
    临骑上车之前,路喜纯又诚恳地对他们说:「你们那个亲戚,卢宝 
桑,人头的确次,没个积极的生活目标,光知道足吃足喝,猛撮一顿; 
我早先就认识他,跟他一向合不来……可今儿个的事儿,我有个看法, 
就是那雷达表,兴许他的确没偷——他这人以前从没偷过东西,我想 
他不至于打今儿个变成了 『佛爷』,我希望你们不要太难为了他。他这 
人也有可怜的地方……有一阵子新房里来了好些个人,谁也认不全, 
是不是有那专门趁火打劫的,混在了里头?别冤枉了卢宝桑!……」 
    路喜纯这话一出来,薛大娘他们更加感动。这个小夥子,卢宝桑 
把他得罪到那么个份儿上,他倒还怕卢宝桑遭冤枉! 
    他们真是依依惜别。都是平凡的人,可胸中涌动著的,都是不平 
凡的感情…… 
    路喜纯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一天。他创造了美,并让许多人享受到 
了这美,他自己也便获得了一种美感——当然,这其间有对美的亵渎 
和伤害,但是天下创造美的事业,哪有一帆风顺的呢?路喜纯骑车往 
家里去,心里充满了快乐,并且充实了他的抱负…… 
    是的,现在在那个小饭馆里,他仍然只能上白案,并且经理对他, 
仍是那般地漠视,但这种情形,难道会永远存在下去吗?就是在白案 
上,他也还可以团结别的师傅,争取尽快打破目前品种单调的沈闷局 
面……他听何师傅说过,过去北京小吃里的好多品种都快失传,象包 
子类里的干丝包、三丁包、三冬包……蒸糕类里的千层糕、水晶糕、 
山楂蜜糕……为什么不能就在他们那个小饭馆,试著恢复几样呢?顾 
客肯定欢迎,而饭馆的收益肯定猛增!当然,实现起来肯定阻力重重, 
可嵇老师那话说得真对,要有历史的眼光!…… 
    在那夕阳收敛余光的冬日下午,路喜纯———个普通又普通的北 
京青年,心情怡悦地、问心无愧地,骑车远离了钟鼓楼。 
    可是另外一个人在同样的时刻,却心怀鬼胎、忐忑不安地滞留在 
钟鼓楼前的大街上。 
    那便是姚向东。 
    他双手插在登山服的口袋里,一只手攥著一把钞票,一只手攥著 
那块雷达小坤表。刚从薛家溜出来时,他心里一度充满了狂喜。他竟 
成功了!当他逃至鼓楼前大街上时,他觉得他简直是一个百万富翁, 
啊,「马凯餐厅」,等你四点半一供应晚餐,我要马上进去点几个名菜! 
都有什么来著?对了,「安东鸡」、松鼠鱼」,还有什么 「黄雀肉片」…… 
怪有意思的!敢情还有用松鼠肉跟鱼肉一块儿做的菜!他大摇大摆地 
走进了烟袋斜街把口的食品店,让售货员给他包上五个奶油酥卷,售 
货员让他付款,他在衣兜里把那「汤封」的红纸弄开,掏出一张票子 
递了过去。售货员把钱找给了他,他拿起包著奶油酥卷的纸包,没走 
出店门就掏出一个大嚼起来。出了大门,他边吃边走,还没走拢后门 
桥,已经把五个奶油酥卷全塞进了肚子!他感到口渴,便横穿过马路, 
进了帽儿胡同口上的食品店,掏钱买酸奶;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惊 
慌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旁边猛然响起:「你掉东西啦!」他扭头 
一看,是个岁数不小、身板壮实的男人,他低头一看,原来他从兜里 
带出来的一张红纸……他弯腰拾起那张红纸,忽然失去了买酸奶的勇 
气,很不自然地溜出了店门。他不敢回头,可总觉得那喊话的人在盯 
著他的后背……他一气溜到了后门桥南边,才停下来喘气。 
    那人会不会是 「雷子」(小流氓的黑话,指公安局的侦察员。)呢? 
越寻思越象! 
    他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只见那人出了食品店,并没朝他这个方 
向张望,而是拐进了帽儿胡同,他吁出一口气来。可是他心里从这时 
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终不停。 
    他在文物商店收购部前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马路对面恰好是「益 
民信托商店」。那里面有一件比杨强强这件还帅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 
那手表卖出去,他就足能买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托商店 
南门,那里写著:「收购部。谢绝参观。」据说到那里出售东西,得拿 
户口本、工作证一类的证件给人家看才行,姚向东倒有学生证,可能 
往外亮吗?他坐在那里,楞楞地望著对面,望著收购部,心里不禁懊 
丧起来。他两只插在衣兜里的手活象攥著两个滚烫的煤球,那块雷达 
小坤表更像是刚从煤炉子里夹出来的,还冒著红得发蓝、发白的火苗 
儿! 
    姚向东站起身来,脚底下象踩著刚出轧机的钢板,懵懵懂懂地一 
会儿朝南边疯走,一会儿又穿过马路、朝北边行……他不知道他该怎 
么办。 
    小时候在胡同里做游戏,姚向东最爱装坏蛋——尤其是日本「鬼 
子」和德国纳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著从电影上听来的日本 「鬼子」 
进军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双脚使劲一并,学 
著从电影上看来的德国纳粹士兵的伸臂礼:「嗨——希特勒!」……他 
从假装自己是坏蛋、被好人追捕的过程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最后他心甘情愿被装扮成八路军和红军的同伴 「击毙」——闭上眼睛, 
满脸怪相,扭曲著身子,毫不吝惜衣裤地全身滚落地上…… 
    但是此刻,他头一回偷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真地 
成为坏人了,却深刻地体验到了作为坏人的孤独与恐惧! 
    街上走著那么多的行人,似乎个个都轻松自在,就连那个伛偻著 
腰的老头,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他妈妈后头哭著走的小娃娃, 
也都比自己神气。老头不怕有人盯著他,小娃娃哇哇使劲地哭,一点 
也不怕别人注意! 
      「小拽子!」 
    一声呼唤,把姚向东吓得十足地双脚一跳。 
    他扭头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车定在马路边,一只脚踩住马路牙子,上下打量 
著他问:「你他妈怎么还跟这儿晃啊?」 
    姚向东含含混混地说:「谁晃呢?我……想找杨强强去杀棋……」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 
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妈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沈沈气,心想,或者,乾脆把手里攥的 
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 「横」(读作?e??,厉害的 
意思。)得不行,平时听地嘴里吐出来的 「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 
拆,那么,乾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 
著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著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 
试探地说:「你他妈的甭跟我犯贫!这么著吧,我请你上『马凯』,咱 
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 
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 
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 
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象 
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 
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 
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 
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 
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 
国刑法》,但象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 
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 
里 「掏窝」啦,给罪犯戴 「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 
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 
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 
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 
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 
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乾脆不要他 
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 
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 
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 
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 
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 
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 
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 
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 
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 
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 
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 
    张秀藻坐公共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 
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 8 路公共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 
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 
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 
    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 
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 
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著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 
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精确— 
—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精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 
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待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 
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 
著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 
二日十六点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里提著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精确地校正著。张秀藻一瞥 
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著那么一块坤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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