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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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诗选-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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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母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狼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示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缘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火浴

  一种不灭的向往 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间 至热 或者至冷
  不知该上升 或是该下降
  该上升如凤凰 在火难中上升
  或是浮于流动的透明 一氅天鹅
  一片纯白的形象 映着自我
  长颈与丰躯 全由弧线构成
  有一种欲望 要洗濯 也需要焚烧
  净化的过程 两者 都需要
  沉淀的需要沉淀 飘扬的 飘扬
  赴水为禽 扑火为鸟 火鸟与水禽
  则我应选择 选择哪一种过程

  西方有一只天鹅 游泳在冰海
  那是寒带 一种超人的气候
  那里冰结寂寞结冰
  寂是静止的时间 倒影多完整
  曾经 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鹅
  水波粼粼 似幻亦似真 在东方
  在炎炎的东 有一只凤凰
  从火中来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个火种 蹈着烈焰
  烧死鸦族 烧不死凤雏
  一羽太阳在颤动的永恒里上升
  清者自清 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荣的轮回是灵魂 从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 天鹅 鹤 白衣白扇
  时间静止 中间栖着智士 隐士
  永远流动 永远的烈焰
  涤净勇士的罪过 勇士的血
  则灵魂 你应该如何选择
  你选择冷中之冷或热中之热
  选择冰海或是选择太阳
  有洁净的灵魂啊恒是不洁
  或浴于冰或浴于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慕的完成 而浴于火
  火浴更可慕 火浴更难
  火比水更透明 比火更深
  火啊 永生之门 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 一座弧形的挑战
  说 未拥抱死的 不能诞生
  是鸦族是凤裔决定在一瞬
  一瞬间 咽火的那种意志
  千杖交笞 接受那样的极刑
  向交诟的千舌坦然大呼
  我无罪! 我无罪! 我无罪! 烙背
  黥面 我仍是我 仍是
  清醒的我 灵魂啊 醒者何辜
  张扬燃烧的双臂 似闻远方
  时间的飓风在啸呼我的翅膀
  毛发悲泣 骨骸呻呤 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 飞 凤雏 你的新生

  乱曰:
  我的歌是一种不灭的向往
  我的血沸停腾 为火浴灵魂
  蓝墨水中 听 有火的歌声
  扬起 死后更清晰 也更高亢



 


 


                              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恐月症和恋月狂
  迸发的季节,月光光

  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
  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
  恋月狂和恐月症
  祟着猫,祟着海
  祟着苍白的美妇人

  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
  偷渡梦,偷渡云
  现代远,古代近
  恐月症和恋月狂
  太阳的膺币,铸两面侧像

  海在远方怀孕,今夜
  黑猫在瓦上诵经
  恋月狂和恐月症
  苍白的美妇人
  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

  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
  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学的成份
  分析回忆,分析悲伤
  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



 


 


                                  蛛网

  暮色是一只诡异的蜘蛛
  蹑水而来袭
  复足暗暗地起落
  平静的海面却不见踪迹
  也不知要向何处登陆
  只知道一回顾
  你我都已被擒
  落进它吐不完的灰网里去了




 


 


                                  布谷

  阴天的笛手,用叠句迭迭地吹奏
  嘀咕嘀咕嘀咕
  苦苦呼来了清明
  和满山满谷的雨雾
  那低回的永叹调里
  总是江南秧田的水意
  当蝶伞还不见出门
  蛙鼓还没有动静
  你便从神农的古黄历里
  一路按节气飞来
  躲在野烟最低迷的一角
  一声声苦催我归去
  不如归去吗,你是说,不如归去?
  归那里去呢,笛手,我问你
  小时候的田埂阡阡连陌陌
  暮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
  不能够从远处伸来
  来接我回家去了
  扫暮的路上不见牧童
  杏花村的小店改卖了啤酒
  你是水墨画也画不出来的
  细雨背后的那种乡愁
  放下怀古的历书
  我望着对面的荒山上
  礼拜天还在犁地的两匹
  悍然牛吼的挖土机



 


 


                                所谓永恒

  所谓永恒
  岂非是怕鬼的夜行人
  用来壮胆的一句口令
  在吹熄火把的黑风里
  向前路的过客
  或后路的来人
  间或远远打一声招呼
  暗传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有一座不夜城
  野花绽蕊迸放的千灯
  边界一过赫然就在望
  从不可逼视的中央广场
  迎面激射而来的
  那路,原来是一道光



 


 


                                石器时代

  每当我呆呆地立在窗口
  对着一只摊开的纤手
  拿不出那块宿命的石头
  ——用神秘的篆体
  刻下我的名字
  证明我就是我
  那宿命的顽石
  就觉得好奇怪啊
  仿佛还是在石器时代
  一件笨拙的四方暗器
  每天出门要带在袋里
  当面亲手的签字还不够
  一定要等到顽石点头
  窗内的女人才肯罢手
  死后要一块石头来认鬼
  活着要一块石头来认人
  为什么几千年后
  还挣不脱石头的符咒
  问你啊,袋里的石头
  什么时候你才肯放手?



 


 


                              或者所谓春天

  或者所谓春天也不过就在电话亭的那边
  厦门街的那边有一些蠢蠢的记忆的那边
  航空信就从那里开始
  眼睛就从那里忍受
  邮戳邮戳邮戳
  各种文字的打击

  或者所谓春天
  最后也不过就是这样子
  一些受伤的记忆
  一些欲望和灰尘

  或者所谓春天也只是一种清脆的标本
  一张书签曾是水仙或蝴蝶



 


 


                                 星之葬

  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 夏斟得太满
  萤火虫的小宫灯做着梦
  梦见唐宫 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

  梦见另一个夏夜 一颗星的葬礼
  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
  以及你的惊呼 我的回顾 和片刻的愀然无语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 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 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秦俑

  ——临潼出土战士陶俑

  铠甲未解,双手犹紧紧地握住
  我看不见的弓箭或长矛
  如果钲鼓突然间敲起
  你会立刻转身吗,立刻
  向两千年前的沙场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睁眼,威武闪动
  胡髭翘着骁悍与不驯
  吃惊的观众该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紧闭着双眼,似乎
  已惯于长年阴间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开口,浓厚的秦腔
  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
  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
  不知有汉,更无论后来
  你说你的咸阳吗,我呢说我的西安
  事变,谁能说得清长安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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