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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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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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股力终于松开,我只听一阵马蹄声疾,便随硬邦邦的车板猛烈颠簸起来。

出城了。

我六岁、十岁的两回,被刺客绑得出了城,一回向北,一回向东去,皆不过一日就又回了家。向东去的那一次坎坷点,先关了一阵密室,也就是一个山洞,那洞中通着一条密道,黑幽幽的,只听得滴滴答答的水声,委实阴寒,走了很久才出,出去后立即上了江边一只乌篷船,不晓得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了好一会,一靠得岸就迎上了我爹的军队。

这一回,后面亦有追兵。

像是一支劲旅,厚重的马蹄声一路紧追不舍。

我略略放了心,不再乱动。

此番刺客走的路委实崎岖,我歪在车内,一忽儿腾上去,一忽儿落下来,头正晕着,只听上方一个女子的声音陡地道:“前头没路了!”

另一个声音也是女子,大约是在车厢外,轻飘飘的:“左右带不回去,没路不更好?”

说罢一马鞭声。

马车飞奔得几乎是要散了板。

我不知那人说的没路是哪一种没路,是前头堵着一面墙,还是削出一面崖壁,但无论哪种,这么飞奔下去,都只得惨烈二字。

突然一声轰响。

马车大约是没了顶,风声凄厉着从四面钻进来。

我不及滚下车去就陡一失重,五脏六腑全甩出去似的一阵茫然空落。

紧跟着耳畔一阵嘶鸣,许是那倒霉催的马,也跳下来了。

我是在江边一株斜杨柳下睁开的眼,重见生天的这一眼,就跟是到了下辈子似的。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

我盯着柳叶的绿意看了好一阵,移了移眼珠。

宁怀珺阖目靠着斜杨柳,山谷的晨光透过云霞将他的脸色照出一派透明的白。

他润湿的长发披散下来,衣袍镀上一层灿灿霞光,领口处裂了一道痕,渗出殷殷血迹。

我怔了怔,沙哑唤了他一声,一骨碌从他腿上爬起来。

宁怀珺睁开眼。

他眸中仍是酒肆中那么的冷淡,我一下子却忘了要说的话,只指着他那的衣领道:“你……这里伤了。”

他又将眼睛阖上。

我观察一阵,果断伸手掀他的衣领,瞧得他的左肩距离脖子两寸处不知叫什么给划了一道口子,有些翻白。

“山坡那方长了一片三七,你去连根拔一株过来,可止血。”宁怀珺仍闭着目,声音清冷,“锯齿叶儿,顶有红果。”

我赶紧去。

片刻拎着一株折返,我钦佩地将他看着:“殿下还知道这个。”

宁怀珺轻描淡写地一勾唇角:“宁衾几日前给孤一本医书,孤闲下来翻了翻,除了折角的那几页,正巧看到了这个。”

我捣药的手顿住了。

宁怀珺示意我继续。

肃然解开他的上衣,我目不斜视地将伤口清理一番,再目不斜视地敷药,最后用白帕仔细自他腋下绕过,妥帖地将伤口包扎好。

下巴微微一痛。

我呆了一呆,一个不留神他的唇就滑到了嘴角,含住我的一阵细细柔柔的舔。

与此同时,我叫他的手臂拽着一个挪腾,不知怎的就挪腾得到他身上,与他脸贴着脸。

他随即伸了舌头进来,一双手轻易探入我身上半湿的衣衫,拿捏着力道或重或轻地一路抚动。

我哆嗦着去推他。

他手劲忒大。眼见伤处又渗出血迹,我不敢太用力,只颤得愈发厉害。

正无望着,宁怀珺却突然停了,看住我的眼神一阵莫测,“你果然不曾……”一句话没头没尾,神色却温柔起来。

我一把推开他,拢着衣衫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丈远。

宁怀珺皱眉道:“慕容衿,孤渴了。”

我冷笑一声:“殿下伤的是肩,不是腿脚,自走去江边喝就是。”

宁怀珺凝目看我:“若孤只伤的是肩,你以为你跑得开去?”

我一愣,走过去道:“你,你伤了几处怎的也不说?”

我蹲下去探他的腿,却不想中了他的计,又叫他扯进怀里。

“一会就好。”他的声音颇疲惫,低在我耳边道:“那匹马追你的马车追了一夜,又是跳崖又是渡江,它都累得站不起来了,你也容我再待一会罢。”

一匹踏云乌骓倒在江边,气息奄奄。

我默默无言地歪在他肩头,脑中一个清明,突然想起来问:“我刚才就要问的,你怎么在这里的?昨夜却是你追着刺客的?不是我爹?”

宁怀珺手缓缓抚着我的头发,说昨晚我出了酒肆,他随即也追了出去,瞧着一辆马车过,我就不见了。不知道刺客如何有令牌出了城门,乌骓紧追不舍,他的一干众护卫亦追在后头。再就是刺客跳车,载我的马车四分五裂地冲出悬崖,将我甩出车外。他就这么骑乌骓跳下来,接住套我的那一只布袋。坠到几处缓坡乌骓只一踏就稳稳地又奔出去,这般缓着力下得悬崖,跳入泗江。

我愣了愣,“泗江?”

宁怀珺一点头,“我们早就出了邰阳,此处不是梁州就是彭城。”

已是千里之外了。

我叹道:“我爹定然发现我不见了。”

宁怀珺桃花眸底透着一丝我看不透的情绪:“不见的还有本王。”

第30章

我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宁怀珺摸了摸我胳膊,道:“你将衣裳脱了挂到柳树枝上,不过午时就晾干了。”

我连忙推辞:“我就这么,日头照到我身上也一样晾得干。”

宁怀珺瞧着我。

我随口道:“再说你的衣裳也潮了,你怎么不脱了它挂到柳树枝上,却叫我去?”

宁怀珺嘴角浮上淡淡的笑意,“嗯,你说的对,我们可以一起脱了,挂到柳树枝上。”

我又打出一个喷嚏。

一长一短的两件外袍颤巍巍地搭在斜杨柳的树枝上。我跟宁怀珺各自着了里衣在树底下坐。

宁怀珺道,我们跳的那一处悬崖是在京城之南两百里的上阳地界,崖下是泗江水流最湍急的一段,古往今来不晓得冲下去多少再没上得了岸的人。

梁州此地,也可能是彭城,江面趋平,两岸已不见高崖,只树林丛生,亦多走兽出没。

夏国出过几个有名的打虎英雄,都是出在梁州。其中有一个壮士后来被人揭发作假,说他打的虎却不是被他一双拳头降伏的,而是他暗中跟踪了这个倒霉催的虎颇久,又是喂药又是做记号,摸清了这只虎的行踪和作息。然后有一日,估摸着药效到了,他才跳出去当着众人的面收拾了这只猛虎。揭发他的那个人后来成了夏国家喻户晓的打假英雄,名气盖过了打虎英雄。他的一些打假事迹流传得颇广,像是,十年之中扒出过六位朝廷命官当年涉及舞弊的科考卷子,捅出了老字号张生园的陈年月饼馅事件,云云。一些有名望的人,偶有几步走得不那么端方的,大都对他颇为忌惮。

日头渐高,一江粼粼秋水往东去。

宁怀珺神态怡然地看了一阵江面,柔声道:“你来与孤束发罢。”

我看向他:“不是应该先把外袍穿好再束发的吗?”

宁怀珺颔首:“唔,是,那你就先与孤穿外袍罢。”

我正要开口,却见他右手抚了抚左肩的包扎处,微皱了皱眉。

我沉默着站起来,挥下他的外袍,与他穿上,再帮他结好腰带。

束发却有些不易。散了推推了散,反复几次,宁怀珺非但没有不耐,嘴角反倒噙出一抹欣慰的笑。

“你梳男子的发式,还是以前那个手艺,丝毫不见进步。”

我伸了伸胳膊道:“我又不给男子束发,要进步干甚?”

也就以前,我偶有扮个公子出门,便在宁怀珺教我那几个发式的时候顺便也请教了一下公子们惯用的发式。他慷慨地束了一个给我看,还允我观察一番,拔了簪子尝试着束一回。后来我年岁大些就扮不好公子了,原本就不擅的手艺更是生疏。如今嫁与沈卿州,他一向只用根帛带半缳墨发,自不会叫我帮着束发。

宁怀珺笑着站起来,顶着我束的这个不见进步的发式无端说了一句:“甚好。”

江水半浸的滩地上,驮我们漂到此地的那匹乌骓口吐白沫一动不动,腿上、身上划了多处口子,早已渗不出血了。

宁怀珺站着看了一会,转身往树林走。

时已入秋,但兴许是临江,又地处南边,这一片树林仍是夏木那般苍翠欲滴的形容。林间鸣禽不少,啼声阵阵,偶尔几只扑腾着向树顶的白日去,却瞧不清形状。

我跟在宁怀珺身后,走了一阵,只见他突然站住脚,弯腰凝目。

地上一个巴掌大的泥土坑,坑里倒了一小朵又干又扁的野花。

我道:“一个小土坑,你看这半天做什么?”

宁怀珺仍凝目:“这个,却像是脚印。”

我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土……”

话没说完却平地一阵狂风呼啸。

我一把握住宁怀珺的袖子。

他却舒眉一笑,道:“哦,你讲对了,这的确只是个小土坑,走罢。”

我颤声道:“我觉得还是你说得对,是一个老虎的脚印也不定。梁州出的打虎英雄,有个叫武大郎的,我看过一本照着他写的侠士传奇,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林子里,他也是瞧得一串脚印,然后起了一阵阴风。”

宁怀珺将我拉过去一些:“他瞧得的是一串脚印,方才那个却只得一个。”

我苦着脸:“我没注意是不是只得一个。”

宁怀珺淡定道:“你怕的话,可以挨着孤走。”

我甚感激地挨着他走。

提心吊胆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没见着老虎,却又走到了那个泥土坑跟前,睡在坑底的那一小朵野花依旧奄奄一息。

宁怀珺蹙眉。

“我就说他们命大吧。”树影间一个白衣女子呵欠连天地走出来。

又一道白影晃过,她面前眨眼间便多出一个女子,一般样式的白衣,亭亭玉立,眉目含煞。

“不见得。”后来的这个清脆一笑,手中旋即翻出一柄寒灿灿的细剑飞身直刺过来,疾风卷起林间树叶一阵纷飞。

宁怀珺嗤笑一声,将我往怀中一带。

只听一声清越剑鸣,那一柄细剑陡地飞了出去,白衣女子轻盈飘出三丈外,脸色一变。

一队乌衣人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

宁怀珺眸光一动。

之前的那个白衣女子呵欠打到一半,突然两眼放光:“哇,他果然有影卫。”说着袖子一抬,挥手放出漫天银点。

另一人亦足尖轻轻一点,冷笑一声:“阵起!”

瞬间林风大作。

漫天夺命的银光飞花一般地穿梭,所过处阴气直压眉睫,遮云蔽日。

七个乌衣人随即飞身而起,半空中剑花一阵缭乱,七柄寒光龙吟着向那铺天的阴气刺穿过去,银光顷刻烟消云散,无数暗银色的利器叮叮当当落了一地。最后七剑刺入七处阵位,地竟是一阵摇,布阵的那个白衣女子猛地跌到地上,嘴角溢出一丝血。

另一个一跺脚,疾掠过来,两抹白影转瞬消失在树林里。

林间风清,叶落无声,方才那一队乌衣人竟是一个也瞧不见了。

东边天上一个白月,叫日光映得透明。

我站了半晌,看着脚下那个疑似老虎脚印,道:“原来殿下却是叫一群人跟着的。”

宁怀珺不答话。

我将要迈步,却听他像是自嘲般地笑了笑:“那么多人想要孤的命,你不会不知。”

他这个话虽说得云淡风轻,我却听着不好受,不晓得是安慰我自己还是安慰他道:“今日这两个却是想要我的命,幸亏你叫一群人跟着,叫我沾了这个光。”

我紧接又道:“你那一众影卫,个个都不错,只是怎的却不晓得去给你采药、给你束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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