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西地兰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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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支西地兰 作者:毕淑敏-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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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迎发现药箱中有一支装璜古怪的小瓶,全身被复着严谨的外文。只在瓶口处可以看到澄清的药液,闪着蒸馏水一样纯净的光。她也算见多识广的护士了,从未见过这种药。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这是从西地兰中提取的强心剂。” 

  西地兰!多好听的名字。梅迎的父亲喜欢兰花,泽兰芝兰鹤望兰,可她没听说过西地兰。兰高雅而名贵,居然还能制成药。 

  “疗效极好。进口的,可惜我只有一支了。”老焦珍惜地抚摸着药瓶,好像那是他生命的舍利子。 

  梅迎赶紧离西地兰远一点。就这一支,丢了或碎了,准能赔得起! 

  “现在,我们开始吧!”老焦收起箱子说。 

  “开始什么?”梅迎反倒糊涂了。 

  “听心脏。免得你把吹风当成雷鸣。” 

  “我不听了。你心脏这么不好,我们一圈学员听下来,你的心脏更受不了。” 

  “心脏这个东西,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它总是要那样跳,不在乎外界在于什么,这是由它的本性所决定的。所以,也不必把心脏说得那么崇高。跳动本身就是它的生命。它不跳,自身的价值就不存在了。” 

  梅迎明白了,对于一个全身都被他所热爱的事业酱透了的老人,你拒绝听他那颗有病的心脏,他会伤心的。 

  梅迎看到桌上一只硕大的碗,盛满金灿灿的黄水,鲜亮得如同刚刚洗摆过迎春花。她已知道工兵罚老焦每天喝三碗黄连水,没想到碗竟这么大。 

  “这是队长给你的碗吗?”梅迎气哼哼地问。这个工兵,心也太狠! 

  “不是。他为什么要给我碗?”老焦莫名其妙。 

  “他每天盯着你喝黄连水吗?”梅迎又问。 

  “不。他也很忙。这点小事,就不用他操心了。”老焦设身处地为工兵着想。 

  “那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碗,喝这苦药汤呢?你可以换个小碗,再说,不喝他也不知道!要不,干脆泼了就是!”梅迎说着,颤悠悠双手端起药碗。老焦急忙去拦,撞出一道弦形的黄色,老焦的军衣上晕染一片。 

  老焦正色道:“这怎么成!我既然受罚,就要自觉遵守。怎么能泼了或者干脆不喝呢?这不是科学的态度。” 

  梅迎想不到先生遇到这样,没有什么可以回报老师,索性替老师把这碗苦药汤一饮而尽吧! 

  她一仰脖,咕嘟嘟直灌喉咙。 

  苦,真苦啊!苦到极处,就是辣,就是痛。全身的血液仿佛都为苦水所浸泡,每一根头发梢都苦得蜷缩起来。 

  她半天没有喘过气来。这一瞬,她在心中将工兵千刀万剐。竟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酷刑。她记起几时看过“十万个为什么”,那里说,黄连稀释25万倍之后,依然是苦的。 

  老焦伶惜地看着梅迎被苦得颤栗:傻丫头,你喝的代替不了我。等你们走后,我再沏一碗黄连水,把我的那一份补上。 

  他拥有许许多多的黄连。部队有座制药厂,铡制黄连是件苦差事。只要你接触黄连,你流出的眼泪是苦的,汗水是苦的。一根发丝偶尔落进汤盘,整锅汤都是苦的……人们把黄连都卸在他的小屋旁,他用药铡将黄连切碎,再送到药厂去机械加工,西部军区需要大量的黄连,好像整个部队的人都在闹痢疾和肠炎。 

  老焦的心脏还在等着梅迎。梅迎往铁饼上呵气,直到那上面凝起细密的水珠…… 



  “队长,学到外科了。”老焦找到工兵。 

  工兵立刻提高警惕,老焦以教学为名,今天要死人,明天要死人脑壳,蹊跷极多。 

  “外科又怎么样?莫非你还想把学员拉到印度支那战场上去?”工兵没好气地说。 

  “要狗。活狗。”老焦预料到今天的事难缠,慢条斯理地说。 

  要狗?干吗用?肯定是想吃狗肉了!再不就是关节痛,想搞条狗皮褥子暖暖腰腿。对!准是这么回事!那间小屋又潮又冷,落下毛病了。当医生就是会自个保养。别看你伪装得挺像,还张口闭口外科内科的,也叫我一眼看个透明。正好,我也有腰腿痛,何不就坡上驴,也弄张狗皮铺铺! 

  想到这里,工兵笑嘻嘻地问:“你需要多少条狗呢?” 

  “得几十条狗。”老焦没料到工兵如此爽快,心中高兴,把事先拟定的小打小闹政策索性抛开,狮子大开口。 

  “哪有那么大的锅炖狗肉!扒下来的狗皮够搭一顶帐篷了!”工兵想这老焦心太黑。 

  “两个同学一只狗,这是很低标准。”老焦也不解,这同锅同帐篷有什么干系。 

  “两人一条狗,做什么?咱们也不是马戏团!再说哪有这么多伙食费!”工兵真急了。 

  “做手术啊!狗的肠子连切两刀,剩下的也就不多了,还得让它活着检查手术效果啊!你知道狗的肠血管襻是这样分布的……”老焦想给工兵画一张图详加解释,满屋睃巡,也没找到工兵的笔,索性把工兵刚沏的茶水倒了一洼在桌上,抖抖索索以指代笔用水画了一幅狗的血管图。挺美观,像一张晶莹剔透的水树叶。 

  “哎哟哟,我那是小红袍呀!”工兵顿足叹息。“少买几条,剩下的用鸡不行吆?” 

  工兵终于明白了,这是让学员们在狗身上练手艺。上边没布置这项,自然也没有经费。看来真得从伙食帐上打主意,够做狗皮褥子的就行了。“俗话说,麻雀虽小,肝胆俱全。鸡身上的零件同狗也差不多。”工兵很为自己的主意得意。 

  “你为什么炸山洞用炸药包不用二踢脚呢?都是火药。”老焦顽强机智地反驳。 

  “鸡不行,兔子总成了吧?”工兵自觉退了一大步。 

  “不过是换成了手榴弹。”焦如海毫不退让。 

  “不用动物能咋啦?上边也没这个规定。”工兵恼羞成怒。 

  “也成。就叫这帮学生们合上书本,直接到活人身上动刀吧!”老焦也火了: “祝愿你有朝一日住院时摊上这么一位医生!” 

  工兵傻了眼,心想备战备荒为人民,学员们将来也是为最可爱的人服务,破费就破费点吧!掂量一下说:“没那么多伙食尾子,三人一条狗吧!” 

  真去买狗时,才发现大费周折。连老焦也没料到工作量如此之大。他当医学生或在国民党时或者干脆文革以前,医院都有专门的动物房。穿戴如同动物园饲养员一般的工人,天天拎着小饲食桶,将同一品种的优良成犬,喂得油光水滑。学生们手术时每人分得一狗,就像就餐时每人一套餐具。手术后也很易比较成果,评判成绩。现在可倒好,工兵骑辆破车,到方圆百里内外搜集狗。刚开始工兵还嘴硬,按照老焦说的,要成年雄犬,体重多少至多少公斤。几家转下来,就开始骂老焦是死书呆子。西北地广人稀,饲狗的多是为护院看家,猛悍异常,同主人亲如手足,绝不出卖。偶有愿卖者,又都是老弱病残,谁知能否禁得住开刀。老焦不愿要,工兵说:“你还挑肥拣瘦,老子不买了!”老焦再不吭声。 

  狗分期分批购进后,饲养又成大问题。没有狗舍,也没有专门的工人照料。盖狗棚或请工人的事,想都不用想,没钱!老焦忧心如焚,虽说天天喝黄连水,嘴角还是起泡。工兵倒不怵,每买回一条狗,就叫过几个学员:“喏,这畜牲都分给你们了。吃喝拉撒睡,全归你们了!” 

  不几天,野战医院来告状,说是他们的砖头、席片还有成材的木檩水泥板丢了不少。据说是叫医训队的学员们给牵走了。人家挺客气,用了“据说”和“牵”这样两个词。 

  “不是‘据说’。”工兵不领情:“实实在在全是我们扛走的。不信我领你去看看。” 

  “这……”倒弄得医院的人下不来台,不知如何同这个炸石头出身的队长继续谈话。 

  “你们甭心疼。我们不打算长要,不过是借。你等我们手术做完了。有一部分狗会死,当然死了的立马就不用窝了,我们马上就能还一部分。活着的,观察几天,证明手术成功,也就杀掉了。”工兵已从老焦那儿学了不少医学知识,知道狗肉和狗皮褥子还是有把握的,慷然许诺:“到那时候,我们物归原主,秋毫无犯。怎么样?兄弟单位嘛,给个方便。到时候请你来喝狗肉汤,大补!” 

  医院的人只好苦笑着走了。 

  狗大小不均,爷爷辈孙子辈的都有。学员们都愿意要大的雄壮的健康的狗,翟高社和郁臣等如愿以偿。他们的狗魁梧如马,浑身发出湿煤一样的闪光,两眼像狼一样桀做不驯。 

  “我敢说,咱这狗,手术后保证第一个能叫能跑,好生饲喂,没准比现在还结实!”郁臣摸着狗的尖耳朵说。 

  “瞎吹!开肠破肚是大伤无气的事,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这是肠切除!能活下来就算不错。幸好咱这狗腰细腿长,看样子禁折腾。”翟高社说。 

  “咱们得给它多吃些补养品。人是铁,饭是钢,人狗同理。你没见有些病人住一阵子医院,没吃药打针,照样养得像刚坐完月子的女人,白白胖胖。咱们得爱狗如子。我给它起名叫‘火焰驹’,你说怎么样?”郁臣觉得自己很有艺术细胞。 

  “这要是个红毛狗,也就罢了。可它是黑的呀!”翟高社不甚响应。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意思到了就是了呗!好比管心脏的血管叫冠状动脉,你以为真是一顶帽子扣在心脏上头?讲究的是神似,你还得跟着我多学习学习。” 郁臣说着,又把一口痰吐到犄角处。倒也不完全是给老焦添乱,他近来痰多,把一滩哗到地当央,到底不雅观。 

  翟高社光洁如糖衣药片的额头,使劲皱了一程,也没想出更贴切的名字,只好管大黑狗叫火焰驹。 

  岳北之生性谦和,一直退让。梅迎见岳北之不往前凑,自己也躲在后面。轮到他俩时,简直就是一只狗娃子。工兵开了恩:“你们俩分一只狗吧!这狗恐怕禁不住三刀。” 

  狗娃子怯怯地看着他俩。黄黄的皮毛在旱天也像遭过雨淋,一缕缕败絮似地披挂在刀刃似的背脊上。驳斑脱皮的地方,露着嫩红的肉,腿也一拐一瘸。眼角积满秽物。 

  “这狗患有皮炎、眼炎、关节炎、重度营养不良……”梅迎抱着肩,站得远远地说。同岳北之在一起,她很高兴。但这狗实在晦气。 

  岳北之俯下身,仔细给小狗检查了一番,爱抚地拍拍它的脑门:“心肺都好。” 见别人都吆三吆四地呼唤狗的名字,对梅迎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不起。趁早叫队长再买条狗。队里没钱,我自己出。这狗放了生,给它一条活路。不然,肯定死在手术台上,咱们怎么下台?我各门成绩都是优,可不想叫这条癞皮狗毁了全国山河一片红!”说罢,不待岳北之答话,扭身就走。那一对细长的辫子,在空中划出愤怒的圆圈。 

  走廊里,焦如海正在拖地,他把墩布甩得像一朵牡丹花,极有韵律地舒展、收拢,在地面上雄浑地划过,蚕头雁尾,仿佛在书写一个又一个巨幅的隶书“一”字。 

  梅迎看得呆了。她突然有一种顿悟:任何一桩技艺,只要你倾心地热爱它,就能操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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