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西地兰 作者:毕淑敏》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最后一支西地兰 作者:毕淑敏- 第8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没想到梅迎挺痛快:“翟高社,你先做。我最后。” 

  岳北之很喜欢梅迎的通情达理,说:“你休息一下,我来麻醉。” 

  梅迎不让:“你做手术,比我还累。再说我麻醉已经有点经验,还是我来。” 

  翟高社想,还没过门就这么贤惠,老岳好福气。 

  其实梅迎是害怕,手术能推一分钟是一分钟,甚至希望阿随干脆死了,这样她就可以免受折磨。她几乎下了谋杀阿随的决心,待到翟高社手术将完时,多给阿随灌点麻药,事情就不显山不显水地结束了,岳北之绝不会埋怨自己的,火焰驹那么壮都死了,何况先天不良的阿随。也对得起翟高社,他也练过手艺了。就是阿随,也丝毫感觉不到痛苦。她这样想着,药液便汹涌地灌向阿随…… 

  突然,窗外传来涮唰的扫地声,它像一道符咒,镇得梅迎停止了谋杀。一张苍老的面容,一颗孤寂的心,在金色的黄连水中浮沉……她不能辜负了老焦! 

  梅迎的手术做得很漂亮,修长的手指熟练操作,犹如弹拨一件粉红色的乐器。漫长的刀痕缝得也很优美,像一只巨蜥从阿随腹部爬过。 

  连挨三刀的阿随从台上下来时还活着,它的肠子仅剩广东香肠那么短一截。谁都不知道凭着这么短的肠子,它将怎样生活。 

  阿随陷在深昏迷中,移到火焰驹生前的宾馆。四周是砖头,上有苇席,这在狗舍中实属上乘。 

  梅迎等三人自然非常关心阿随,郁臣也加入进来,好像死了孩子的寡母,要找一份精神寄托。 

  阿随醒过来了,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极端虚弱地俯在地上,俨然一只死狗。 

  学员们去请教老焦。 

  “喂药。”老焦指示。 

  给狗喂药,谈何容易!阿随无力吠叫,但用残存的气力,将药粉吹得如天女散花。它焦躁不安,对世界充满疑虑。它记得自己以前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肚子上就多了这个火烙一般痛楚的伤口。它记得这几个军人,所有的事情都同他们有关…… 

  食堂吃排骨汤,岳北之把药片砸碎,撒在汤里,再把馒头泡进去。馒头像冰雪一样融化在热腾腾的汤里。端着出门时,被工兵一把扯住。 

  “不许把饭端出食堂。”工兵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太不把领导放在眼里了。 

  “阿随再不吃药,就要死了!”岳北之十分急迫。 

  “阿随是谁?可是咱医训队的学员?”工兵讨厌学员们给狗起各式各样的花俏名字,透着小资产阶级习气。依他看,编成号最好。像那条小瘦狗,他就叫它“5号”。 

  “不是人就不能吃国家给的大白馒头!部队上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许吃,不许带!”工兵吹胡子瞪眼。 

  “吃多少都可以?这可是你说的!”岳北之紧钉了句。 

  “我说的。”工兵不知何意,很肯定地重复。 

  岳北之张开校俊堡箕似的嘴已,将肉汤泡馍全折到喉咙里,拌碎的药粉像火药似地,炙烧着他的口腔。 

  “这下可以走了吧!” 

  这是梅迎在替岳北之讲话。他已经无法说话,预备这样一直含到狗舍,把饭吐出来再喂阿随。 

  四周围上同学。 

  工兵哪吃这一套!不等于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阴谋仍旧得逞吗!此例一开,炊事班是给人做饭还是给狗做饭?工兵什么调皮捣蛋的兵没见过,还怵这个!他的脸板得像刚用炮崩下山的岩石,陡峭阴森:“你站在这儿,把饭咽下肚再走出食堂!” 

  事情就僵在这里了。 

  老焦正好走进来,他那双经历过多少世态风云的眼睛,一下就明白出了什么事。 

  “这位同学,你把嘴里的饭吐我碗里。”老焦仍遵守着他最初的诺言,不称呼任何同学的名字。 

  岳北之已憋得够呛,像牛反刍似地把饭吐到老焦碗里。碗很大,四周渍着洗不掉的黄色。老焦只有这一个碗,吃饭喝药全是它。泡了排骨汤的馒头渣加上药末加上岳北之的唾液,老焦这一碗惨不忍睹。 

  “队长,我还没吃饭。这就算是我的晚饭吧。”老焦双手捧着碗说。 

  工兵想:你这个牛鬼蛇神凑什么热闹,想付好学员,没门!他冷冷地说:“既是你的晚饭,你就把它吃下去!” 

  岳北之火了,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在高原上制造出来的过多红血球,并没有完全消失干净,汹涌澎湃地激荡着他强韧的血管,随时准备喷薄而出。他一撸袖子: “我的饭,我来吃!” 

  老焦伸出瘦骨,嶙峋的臂膀,像小火车站的栏杆,直直地挡在面前:“饭在我碗里,我吃。”不由分说,伸出筷子就往嘴里扒拉,喉结像个老鼠,上下窜动。工兵的火是冲他来的,不这样,何以能搭救学生和狗! 

  果然,工兵挣足了面子,不再纠缠这件事了。他自个也恶心得够呛,倒剪着双手,帮炊事班喂猪去了。 

  “老焦,你……”梅迎的长睫毛像刷了胶,聚成许多把极小的刷子。 

  “挺好的……比黄连水强多了。”老焦安慰他的学生。 

  老焦捧着剩下的半碗,朝狗舍走去。 



  夜里,一场猛烈的风雨骤然袭来。狂风鼓荡着雨网,无所不在地缠绕在天地之间。雨像纠结不清繁衍不息的无数蟒蛇,吞噬着荒野中的一切。一道闪电击过,空中刹那生长出一丛银色的文竹,枝叶婆娑,将凄惨的银光笔直地泻向大地。万物在这一瞬被施了魔法,黑色浮雕一般凸现在锭白色的雨帘之后。雨帘被建筑物的棱角、白杨树的枝梢和山峰锐利的石块,戳出一个个紫色的窟窿。闪电过后,一切又沉没于黑暗,雨丝强韧地扭结起旗帜,仿佛半空中有一只巨大的乌蜘蛛,向所有方向喷射黑线。 

  梅迎一个冷丁坐起,玻璃窗被雨击得砰然作响,仿佛无数只小手在挥舞。那节奏渐次统一,仿佛就要将玻璃擂碎,探进湿淋淋愤怒的巴掌。 

  ……啊!阿随! 

  梅迎慌忙套上军装,从上铺一个鱼跃跳在地上,同屋的战友以为吹响了紧急集合号,随之轰轰隆隆起身。“跟你们没关系,我去看阿随。” 

  梅迎三脚两步下楼,出门时遇到了从男宿舍跑出的另外三位监护人。 

  阿随的屋顶已被狂风掳去,壁角也坍塌,没有拴阿随,但阿随根本没有气力躲避,任凭雨束像子弹般射来,无声无息,仿佛已经死去。 

  “阿随!阿随!”梅迎恐惧地呼叫,在这浓黑的子夜分外凄凉。 

  “镇静一点!”岳北之厉声制止梅迎。到底还是男子汉临危不乱,郁臣打开手电,岳北之仔细察看阿随。 

  “它还活着,但是并发了心力衰竭。”岳北之很肯定地做出诊断。 

  在手电筒的强光刺激下,阿随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多么像婴儿一样渴望生存的眼睛啊!蔚蓝而纯真,散发着即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聪慧之光。而在这大风大雨的黑夜,他们身穿浑身湿透的衣服来看望它,无论他们曾做过什么事,阿随都原谅他们了! 

  郁臣不以为然,又检查了一遍,终于没说什么。 

  怎么办?怎么办? 

  阿随一分钟甚于一分钟地衰竭下去。 

  “我去找老焦!”梅迎撒腿就跑。三个男学生聚在一起,用身躯护卫着小狗。 

  循着那愈来愈浓郁的苦之气,梅迎确信自己找到了黄连深处的楔形小屋。她突然丧失了勇气。在这风雨交加的深夜,来敲一位百病缠身的老人,而且是为了一条狗!这…… 

  就在她迟疑之中,灯亮了,门开了,黄连的苦气像手榴弹爆炸的烟雾,呛人口鼻而来。 

  “是不是阿随病重?”老焦苍老的声音没有一丝困顿,仿佛他一直在等着学生敲门。他从未叫过学生的名字,却清清楚楚地叫出了那条狗! 

  梅迎哆哆嗦嗦嗑嗑绊绊把病情讲完。 

  “那条狗的情况很危急。”老焦说:“我给它喂药的时候,已经发觉了这一点。风雨使这一切提早发生而且愈加严重。” 

  梅迎相信几乎所有的病情都在老焦预见之中。似乎他有巫术,为了证实预言的精确,竟不允许疾病沿着其它的轨道行进。一切的偶然性都已消亡,只剩下医学自身铁的逻辑。 

  “你们有几个同学在狗那里?”在这危急时刻,老焦却不再谈狗而开始谈人。 

  “连我,四个。” 

  “你可以告诉他们,”老焦若有所思地沉吟:“你们四个人都可以成为好医生。” 

  “谢谢您。”梅迎很高兴。透过老焦高耸的肩胛,可以看到屋内那盏昏黄的灯。虽然度数很小,但在这凄苦的暗夜,闪着熟南瓜一样温暖的光。记忆中,老焦从来没有夸奖过学生,此一言九鼎! 

  “那阿随……”梅迎想起她的使命。 

  “梅迎……你看,我居然记住了你的名字,这是很少见的事。也许是因为你的功课很好……不……我曾经有过许多比你功课更好的学生,不是因为这个……因为你很像我的女儿……”焦如海双手擎着自己花白的头,喃喃自语着。 

  “阿随……”梅迎实在忍不住要谈那只小狗。小狗的心脏每一分钟都可能停跳,像一只拧断了发条的手表,永不摆动! 

  “好吧!我们来谈阿随。” 

  焦如海有些失望。在这个风雨如磐的黑夜,他非常迫切地渴望同别人谈谈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一生。面对着这苦难深重的雨夜,他觉得仿佛是自己浓缩的一生。他把自己的整个生命同事业铸造在一起,仿佛一对联体的挛生儿。但此刻,他强烈地想同那事业分离,哪怕扯得鲜血淋淋,也在所不惜。他想同这个长着葵盘一样脸庞的女孩子,谈医学以外的任何事情。 

  他的女儿按说要比梅迎年纪大许多。但女儿与他断绝关系的时候,正是梅迎这个年龄。于是女儿在他心目中,便永远不会长大。 

  但是,已经晚了。他依照自己的模型铸造了传人,他们并不了解他! 

  “那狗需要迅速救治。”焦如海的脸重新板结得如同土壤。 

  梅迎觉得这个先生才正常。片刻前的老焦似乎是个幻影。 

  “你把我那个小箱子拿来。”老焦吩咐。 

  箱子里的药,比以前少得多了。梅迎想,在这间不见天日的楔形小屋里,老焦不知熬过了多少病痛。她用眼去找那支装磺古怪的西地兰。唔,它还在。像一枚光滑的贝壳,静静地躲在那里。 

  老焦把它拣起来,狠攥了一下,药液动荡起伏,好像一个无色的精灵。 

  “拿着它。”老焦把手伸平。 

  “干什么?”梅迎不解。 

  “给阿随。这样它就可渡过危险。” 

  “这支西地兰我不能要。阿随的生命固然宝贵,但它是狗不是人!”梅迎强硬地拒绝,甚至把手背到身后。她怕自己对老焦的尊重,会不由自主地服从。 

  “阿随是一条生命,而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医生的职责就是修补生命,延续生命。生命是平等的,神圣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都是大自然的恩赐。”先生对着茫茫的风雨宣讲,仿佛它们也是他的学生。 

  “这是最后一支西地兰。”梅迎提醒老师。 

  “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