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传 作者: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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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传 作者:周汝昌-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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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围一望,并无其他神像,只见四壁上都是雕刻的图案景物,山石、海涛、竹林、树木……皆有,玲珑剔透,令人真觉新鲜可爱。再细看时,又见那绿竹林中,有小观音菩萨端坐,小善才童子侍立;而这壁桃林中,还有一个小猴王在那里作耍!小雪芹完全被这一座小巧的《西游记》艺术宫迷住了,舍不得走开。他觉得比什么玩具都好玩得多。
  在宫门外,临河是一大片空场,人山人海。场上面挤满了百般百样的货摊,游艺棚,叫卖声,锣鼓声,联成一片。游人如蚁,男看女,女避男,扶老携幼,构成了一种人间的仙境。从崇文门到此,循河三里,都是垂柳,比一幅画还要美。哪里有“天上”?这就是人们自己创造的天上乐园了!
  这是一块对小雪芹影响颇大的地方——一直联系着他日后写作小说的构想。
  往东。北京的庙宇之多,可称世界之最,明清两代尤为昌盛,寺庙的建筑之景与僧道的钟鼓经呗之音,彼此接连呼应,令人叹为观止。
  对曹雪芹的创作发生重大关系的还有崇文门以东的东岳庙,民间俗称东岳庙为“天齐庙”。每年的三月二十八日——中国春季的结尾,北京的东岳庙庙期,从江南来的,从天津等地来的,都云集到朝阳门外,客店不能容了,还须临时安排设备住处。民间“过会”的时候,可以称之为万民簇拥,盛况实非语言所能表达的。
  对于少年的曹雪芹来说,来到东岳庙,感受与别人又不一样了。他读了康熙帝的御笔碑文,方知此庙于康熙三十八年遭了火灾,皇帝拨了“广善库”的专款,命裕亲王监办,费了三年的工夫,将庙重新修好,碑是四十一年所立。一进正殿,举头先见一方巨匾,上书:“灵昭发育”,是康熙帝的大字御书。对此,雪芹心中立即想到:那时爷爷正好活在世上,正是家里家外的全盛时代。
  雪芹一层一层地逐个观赏:
  ——西殿的天齐大帝,两旁侍女、太监、相臣、武士。
  ——东西殿神君、道士、仙宫、将军……无不神妙绝伦。
  ——三皇殿,供奉的中华文化之祖——伏羲、农桑医药之祖——神农、衣冠、文字、典制之祖——黄帝。
  ——正殿后的寝宫。
  ——最后一层是玉皇阁。
  在这其中,有两层最使雪芹惊骇与赞叹。
  但是他觉得最奇特的是这座庙里竟然会有“阎王殿”,殿的东西厢两边有“阴曹地府”的“七十二司”。这是由佛教滋生的一种纯属迷信的说法:人世是“阳间”,另有“阴间”的世界,是人死后灵魂之所归,由“阎罗王”掌管,凡在世时犯有罪恶,则必在“七十二司”内分罪情受到不同的惩治。阎王殿两厢分布着七十二司,这里面,各种鬼卒的形象极其狰狞可怖,酷刑的场面也惨不忍睹,胆小的人和孩童不敢进去!
  更妙的是有些鬼卒脚下暗装活轮,通连着地下的“机关”,一脚踏上,那鬼卒会动起来。据说真有人活活吓死。雪芹只觑了一眼,就心惊胆战,异常地憎恶和反感。
  但是当他到了正殿后的寝宫,却使他屏住了呼吸,张大了眼睛——他所见的是一百多个千姿百态的侍女塑神群!这些少女,都美丽可爱,她们各自在“做着活计”,简直就是活的人物!雪芹惊呆了,脚下不肯移动了。
  中国的古老文化就是如此复杂地把好的、坏的、美的、丑的、真的、假的、善的、恶的……都缠结在一起,没有极高的智力,是难以审辨取舍的。然而,年少的雪芹却从这里汲发了他的灵源智府——他把“七十二司”和“侍女群”这两个绝不相干的、性质全然异致的意念,忽然一下子结合起来了,他产生了一个绝顶奇特的想法。
  “七十二司太丑恶了!寝宫太美了!人说七十二司掌管人的亡魂;我则也可以另创一个“世界”,非阴非阳,那儿是少女们的灵魂的归处,有一个美丽智慧的仙姑在掌管她们的“命运的簿册”。
  少年雪芹的这个想法,是一种对俗世迷信的嘲讽调侃,也是对妇女命运的一种最新奇最圣洁而又最沉痛的“社会主张”与“哲学思想”。
  这是一种神奇的“结合”的产物。他头脑与心灵中爆出了这样一个火花,成为他写小说的构思契机,天才光焰的火种。
  在曹雪芹所写的《红楼梦》一书中所描述的“太虚幻境”,其实就来源于这个东岳庙——山门外有一座引人注目的大牌坊,殿门内两厢分列着“薄命司”、“痴情司”、“春怨司”、“秋悲司”等众多名目的“分司”——也就是分类分部管理的意思,这正是仿照东岳庙的建筑布局而得出的艺术联想与文采创造!
  东岳庙里的“七十二司”、“地狱”的鬼卒和灵魂,寝宫的百十名侍女群,给了雪芹以反、正两面的启发。
  他思索:绘画家有言,“画鬼易、画人难”,因为谁也没见过鬼究竟是什么样子,所以就可以任意地去发挥;但是人则不然,画出来要像活人,而且不能雷同,“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这就悟到:塑那侍女群的艺术家,比那塑鬼魂的匠人不知要高明多少倍,百十个侍女,年纪相仿,身份地位相同,而能塑得那么神态各异,绝无“千人一面”之病,这本领太高超了!于是雪芹深深领悟:画人、写人、要向塑像者“学艺”,当徒弟。他家是世代出画家的门风,但从他为始,又恢复了专喜欢画人的老传统——唐代诗圣杜甫咏过的曹霸,就是画马、画人的高手。
  侍女群像是雪芹熟悉的。在现实生活中满洲八旗富贵之家,都买有大量的侍婢、使女、丫环及丫头。她们个个都是可爱又可疼,可怜又可痛——贫寒被卖的,孤伶无依的,被拐骗落难的,还有大批“犯罪”官员人家的妇女“入宫”派给仇家作奴受辱的!
  更令雪芹难过的是当时贵家豪族对待使女的残忍态度。用使女的眼珠做菜的,遭府主荒淫蹂躏的,至于用红热的烙铁烫胳膊等只能算是小菜一碟了……
  曹雪芹把这些和东岳庙的“少女”联在一起,心想:古往今来,可有谁把这些可怜可痛的女儿写进书里?
  在少年曹雪芹的心中忽然萌发了这样一个念头:我要写一写,不是像死板的史传那样,宣传什么烈女贞妇,而是要“传神写照”——让人看了不仅如见其形,更要如闻其声,如睹其丰神意态,而且领略她的内心世界。
  这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坚定,以至最后竟成了他毕生的事业。
  但是他想,从古代以来,一篇短的,只写一个女子的故事不少,写得数量多的,要数比他早的《聊斋志异》了,可是也是以一个为主体而分散为多篇的,而且活的真人太少,却大多是狐仙魂鬼之类。他的祖父时代的文人写了一部《女仙外史》,也是女仙而非女儿。明代的《金瓶梅》,写了一个富家之内的妻、妾、婢和私通的女人,不但淫秽,而且完全不能撰写女儿的智慧才能,尤其是她们的精神心灵的深秀美洁的境界,反而只写成了一些庸俗淫妒、争风吃醋的下流女人。
  雪芹想到这种情形,深深感慨。
  然后他又想到了从小熟读的最出名的《三国》和《水浒》。从中他又悟到了一条重要的道理——从古以来,小说主题是什么?是人,是人物、是人材——更是人材的遭际和命运。
  这个巨大的主题涵盖所有的民间文学、野史剧曲,都是表演这些可钦可慕、可歌可泣的人材的故事。
  雪芹再一个思索的环节是什么呢?
  那就是帝王将相、强盗英雄,这两种人是不必重复写了,惟有一种人物人材,历来无人下工夫抛心血去集中着力地表现——妇女中的人材和英秀豪杰人物。
  他立志要写写她们,为她们传神写照,并且他写出来的这部书要与《水浒》相对照!
  中国奇妙的汉字文学,极喜欢对仗。曹雪芹立即想到:我的这些“红粉佳人”正好与施耐庵的“绿林好汉”是一副绝妙的对子!
  曹雪芹的选择要认真实行起来,却有重重难关挡在面前,阻碍他顺利地前进。
  第一个难关,他得打破历来已久的社会心理所造成的俗套。这种俗套最常见的是:“淫妇型”——受《金瓶梅》的影响,而且变本加厉。
  “神异型”——受《女仙外史》的影响,与“人”的真实生活越来越远。
  “佳人才子型”——这个俗套来历最久远,可以追溯到汉代。以后千百种小说剧本都被它牢笼住:总是一个绝代美人,遇见一个才子,二人“一见钟情”,缔结婚姻,又遭曲折苦难,最后才子做了高官,佳人成了太太,团圆荣耀,美满幸福。
  这些已经成了模式,人物不过改换名姓,大同小异,变成一种“文学符号”,而且毫无精彩的文笔,动人的灵性。这种小说大量出现,使人倒尽了胃口。
  为此曹雪芹首先要打破这些枷锁。写妇女中的英才,不能让她们神化仙化,而是要写出她们的实际外形与内心。中国古代妇女一直是封闭式生活,不许与外界交流,不许会见外姓非至亲的男子,只许在自己的秀房之内做花红,操持家务。那么曹雪芹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必须从最平常、最琐屑的日常生活中去表现和撰写他心目中的人物,这个难关之巨大,可说是超过了其他的一切。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期间,曹雪芹练就了一手好画,尤其擅长画人,画妇女。他画的不是传统式的高髻长袖的没有个性的“古装仕女”,而是当时现实里的美好的少女。
  从八岁到十二岁这几年,雪芹的家境日益好转了,中国的古话说得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家的遭遇不幸是严峻的,但历史的条件仍然足以使年少的雪芹逐步恢复了“公子哥儿”的身份和生活环境。
  在《红楼梦》的卷头,留有他的一段自叙:“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辈,背父史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这是他在三十岁时回顾他幼少时期的一次自白,话是十分简约,内容却是十分丰富复杂的,可惜现代人已经无从知道其经过详情了。然而从这段话也可以看出他与父兄师友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说明他确实度过了一段丰衣足食的少年生活。
  清代八旗人的奢侈享乐风气是一般的汉民富人所不能比拟的。旗人的初期,入关以后渐渐受了明代汉人的熏染,很快就失去了原来的艰苦朴素的品质,而流向奢侈玩乐。他们的政治地位使其享有特权,发财致富,追求享受是必然的。早期的皇帝常常以此为忧,时时加以告戒,但无济于事。再加上经过了康熙六十年的盛世,八旗人口迅速增长,财力日富,这些人不必也不许经商做工,就可以有官定的收入,因此大多数都是游手好闲,一味寻乐戏耍。所谓“纨绔”,就是对这类子弟的一种雅称。
  至于曹雪芹自白中的“潦倒”一词,对其来讲,就是不务正业,不守礼法,任性纵情,放浪行骸的意思。正因为如此,这种人大抵到了最后总是流于贫困,无职无业,于是“潦倒”又有贫窘无路的引伸意义。
  这也正是曹雪芹日后的形景。此为后话。
  就在曹家的日子蒸蒸日上的时候,清代历史上的一件重大事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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